世间真理唯爱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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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流】飞蛾

  

飞 蛾


    仙道被哐啷哐啷的铁链敲击声吵醒,挪了挪身子,半张开眼睛,看见穿着土灰色棉衣的几个军人走到他门前,冲他叫道:“仙道彰!司令要见你!快起来!”他懒洋洋地不愿意动弹,细眯着眼睛看为首的那个红头发,刚进来的时候就是被他狠狠揍了一顿,肋骨断了现在还没好,疼得很。

    红头发看仙道半天没动静,躁起来:“你他妈的到底起不起来啊?非要哥几个收拾你一顿才爽是不?”一边说着一边哗啦啦扯开牢门,冲着仙道就是一脚。“政府的走狗!败类!杀了你都脏了我的刀!”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却又不得不克制着自己,看起来尤为可怖。仙道痛得蜷缩起来,半仰起脸,嘴角挂了个轻蔑的笑:“这个要脏了你的刀的人可是灭了你们一个飞行中队呀~”

    红头发大怒,冲上去对着仙道拳打脚踢,他力气很大,没几下就把仙道打得趴在地上咳嗽,嘴里还一边大骂:“你他妈的玩阴的!老子今天就结果了你为老子的兄弟报仇!!”说着竟然真的从腰上拔出雪亮的刀来指着仙道。身边另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家伙连忙拽住他,大声叫道:“樱木!你冷静点!司令指名要见他!!你杀了他你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樱木恨恨地收了刀,骂骂咧咧地指使着后面的两个长相凶恶的士兵把倒在地上的仙道扶起来,粗鲁地拖着他往牢外走去。仙道挣扎了下,拍掉士兵的手道:“我自己走。”一瘸一拐地跟着出去了。

    

    这是仙道三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阳光,他慢慢地走着,时不时忍受士兵们的推搡,四处张望着。这里是一个狭小的类似山谷一样的地方,伤员们相互搀扶着,蹲坐在地上衣衫单薄的老百姓们正在分享食品,时不时有士兵列队跑过。有的人抬头看到仙道,脸上顿时出现愤怒的神色,奔上来要打他,被樱木拦住了,愤愤地向仙道吐了口口水才不甘心地离开。仙道从那人的眼睛里读出的是刻骨的仇恨,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加快了脚步跟上樱木的步伐。不断有人远远地拿石头或者土块砸他,伴随着“帝国狗去死!!”的咒骂声,他被打得东摇西晃,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却瞟见樱木似笑非笑的脸,晓得他是故意的,便紧咬了牙,一手捂住腹部的伤口,站直了身子走上前去。樱木倒是愣了一下,啐了一口,大踏步地走在前面。

    仙道被推推搡搡带到一间大院子里。院子里立着几排连在一起的屋子,以前大约是某个贵族的府邸,中间一个大屋,隐约还能看到华美的纹饰,有巴洛克的气息,可惜的是被轰掉了半个屋顶,后来又用泥和草糊上,看上去完全不搭调,不伦不类。樱木径直走到大屋门前,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见没反应,直接上去“砰”的一脚狠狠地把门踹开,大嗓门喊:“狐狸!我把仙道彰带过来了!”把仙道往里用力一推,又是“哐”的一声把门给重重地摔上。

    

    屋子里很暗,仙道刚从阳光下走进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大桌子,上面一沓沓的文件,一个蓬乱的黑色脑袋隐没在文件背后,时不时点点。

    仙道慢慢地就笑起来了。对面的那个人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那个囚犯笑得一脸开心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头,一个“白痴”在嘴里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冒了出来,却看到仙道笑得更开心了。

    仙道渐渐笑不可遏,捂着肚子慢慢弯下腰去。司令站起身来,把身后的椅子一推,大踏着步走到他面前,立正站好,落下的影子铺在地上,罩住了仙道。仙道很没形象地坐在地上,一只腿曲着,另一只腿直直地伸着,手架在膝盖上,仰起脸对着他灿烂的笑:“嗨,好久不见了,流川。”


    流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仙道渐渐笑不出来,脸色变得讥讽,眼睛里波涛翻涌:“你说如果我把革命党的首领‘冰狼’就是流川家的二儿子流川枫这个消息告诉给牧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大家都以为七年前你就已经死了!!”

    流川开口,声音像冰雕一样脆而冷:“流川家的二儿子七年前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有‘冰狼’。”他顿了下,上上下下仔细地端详着仙道,仙道就有被手术刀划过血肉一样的痛觉。“仙道彰,跟我合作吧。”

    仙道笑,迎上他的眼睛,“先是把我关了三个月,痛打了无数顿,然后再招招手,想要招安我?”他若无其事地用手梳了梳早已不再上翘的头发,眼神忽然变得冷厉。“我也不是七年前的仙道彰了。”

    流川哼了一声:“你以为你现在能跟我讲条件吗?你的命在我手里,出了这个门,有无数人想要你的性命。”他好整以暇,靠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前望着对面的囚徒。冬日里苍白的日光照着他的背,仙道看到空气里有灰尘的碎屑在起舞,靠近他的面颊处细密的绒毛好像变成金黄色,他的整个面容都因为这些细小的灰尘和绒毛变得出现了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温柔错觉。

    仙道看了他很长一会儿,好像要把眼前的这个人看透一样,然后拉长了音调说:“那么——你能给我什么呢?”

    流川好像预料到似的一笑,开口道:“你将注视着这个时代的变革,注视着民主的胜利,注视着历史的进程。”他的眸子因为提及了某些东西而熠熠闪光。

    仙道嗤笑一声,坐直了身子,“我从来也不相信你所信任的民主,从来也不相信你所坚持的变革。你没有办法确认你所坚持的就是正确的。因为你所捧持的信仰,国家一半的疆土都陷入了混战,人民遭受了极大的痛苦,而我,不认为这样的做法是正确的。”他深吸了口气。“杀了我吧,我有我的坚持,而你有你的。”

    流川摇摇头。“仙道,你会理解我的。”他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叫了个人进来。

    进门的是个戴眼镜长相秀气的青年男子,流川叫他木暮,吩咐他把仙道安置到隔壁的房间。仙道临出门前久久地看了流川一眼,流川却已经伏回桌上开始看文件了。

    

    木暮是个话多的老好人,对待众矢之的的仙道也很客气,流川安排他的房间很小很简朴,跟他在国都的房间都不能比,却至少比牢里好多了。仙道过了三个月牢狱生活,忽然被款待,有点受宠若惊,两个人拉拉杂杂聊了半天,仙道得知木暮是个乡村教师,战争爆发了,书没办法教,加上恋人也在军中,才投身革命军的。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觉得,这个战争不要爆发会比较好吗?”

    木暮笑了笑,眼镜反了下光。“阁下是帝国军中的大人物,又有世袭爵位,自然不能了解为什么我们这些平民都愿意跟随冰狼大人。的确是,没有人愿意战争爆发,生灵涂炭,但是我们再不抗争却真的活不下去了。”他垂下了眼睛。“您衣食无忧,不能体会平民们的痛苦。我一家五口人,父亲随帝国军远征丰玉的时候丧生了,国家仅仅给了五十里欧的抚恤金,还不够我们吃一个月,母亲被迫在贵族家做苦工,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只够我们勉强糊口,不久也积劳成疾地病死了。我的小妹妹,才五岁的时候,因为不小心惊了贵族的马,被生生打死。我的弟弟,十八岁的时候因为饥饿偷了几个面包,被关进了大牢,没多久就被折磨死了。我自己,因为一位好心的贵族少爷帮忙,才念了几年书,却没办法入仕,只能回到老家做乡村教师。”他看了眼震惊的仙道。“我们这些人,生为平民,就是一辈子平民,祖祖孙孙都是平民,自己给贵族做奴隶,自己的儿子,孙子,还得给贵族做奴隶。”他握紧了拳头,浑身僵硬。“我们相信冰狼大人能打破这个规则,再被奴役下去也是死,站起来跟政府打一仗也是死,左右都是死,如果我们微薄的努力能给后代带来一个更好的未来,又何尝不去试一试呢?胜也罢,败也罢,至少我们曾经努力过。”他低头把仙道扶上床,用完美的礼仪鞠了一躬。“仙道阁下,您需要知道的是,我们跟随冰狼大人,并不仅仅因为他的个人魅力,而是因为他还给我们生存的权力。”随即掩上门,退了出去。

    仙道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牧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好皇帝,克己奉公,勤于值守,除了有点穷兵黩武之外并无错处。他隐约听闻平民的生活过得不好,但是没想到已经恶化到如此地步。

    “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他捂住了腹部的伤口,不知不觉地说出口来。发动这样一场战争,死伤几百万人,也是不可原谅的事情,无论什么理由,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流血手段解决问题?国家完全分裂了,土地无人耕种,物价飞涨,四处都有逃荒的饥民,贵族们六神无主,整个社会动荡不安。

    仙道被以养伤为名软禁起来了。每天木暮会给他送点吃的,他可以自由地在院子里转,却不能出门。他知道这其实是对他的一种保护,出了门有大量恨帝国军入骨的平民会在几分钟之内把他撕碎。

    他的天空变成只有院子里那块小小的四方形天空,甚至不够一架飞机的翼展。他一圈一圈地在院子里踱步,纵横二百三十七步正好能把院子兜一圈,每一棵杂草他都熟悉了,每一个院子里的人也都认识了:有卷卷发的漂亮医生是彩子,泼辣能干,上药的时候会拿纸扇子敲不听话的病人,嘴硬心软;木暮是负责整个后勤的总管,温厚老实,会做很好吃的蘑菇汤;小眼睛的安田,总是畏畏缩缩的,养马是把好手,开心的时候会吹口哨唱歌;红头发樱木是特勤队队长,老是对他吹胡子瞪眼,嗓门又大,身手很不错,却在见到晴子的时候乖得像只小羊羔;晴子是彩子的助手,有受惊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睛,声音和动作都很温柔……流川也住在院子里,时常出去,彻夜不归,仙道知道他是去了战场;如果不在前线,会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地找他。仙道一开始总是被来人愤恨地瞪眼,甚至唾骂,后来大概是流川说了什么,就没有人对他不敬了。日子一长看到仙道总是一个人发呆,人畜无害的样子,也就视若无睹了,有来得勤的还会跟他开玩笑,勾着他的肩膀说:“要不要来革命军这边?”仙道笑笑就算过了。待得久了他渐渐适应这样清贫简单的生活,大家也仿佛把他当作自己人,并不曾顾虑他的身份,仙道甚至偶尔会有已经融入革命党的感觉。

    

    他现在空闲了,时常会想起以前跟流川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流川有一种奇妙的能吸引人围绕在他身边,为他卖命的气质,就像现在这些来往的革命党一样,全身心无条件地信任他,面容坚毅,勇往直前。他以前也是这样,轻易地就被流川一个笑容蛊惑,堂堂仙道家长子,下任侯爵继承人,为了流川一句话鞍前马后地跑,毫无怨言。

    十一年前的流川,与他在帝国军特殊训练学校不打不成交,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对除了战斗和飞行以外的任何事情都兴味索然,会因为扰了他睡觉而动手打老师,冷冰冰又目中无人的俊俏模样惹怒了不少人。如果不是仙道跟在他后面帮他收拾烂摊子早就被学校开除不知道多少次。仙道曾经与他形影不离了整整四年,从只是想挑衅他到深深地被吸引好像是很短暂的顺其自然,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围着那个身影打转很久。

    每一个相处的细节都被翻出来细细抚摸,反复咀嚼,充满既甜蜜又苦涩的味道。他曾经用疯狂的飞行来掩盖流川失踪的恐慌和无措,现如今流川还活着,这份痛苦却并不曾消失,反而因为揭开了好不容易结好的痂而更加鲜血淋漓;每一个幸福的回忆都令他恍惚,回忆里的流川鲜活饱满,青翠得像刚采摘的薄荷叶,如今的流川让他难以捉摸,却依然该死的好像多汁的洋槐花吸引蜜蜂一样令人着迷。就像现在,哪怕知道只要杀了流川战争就会很快结束,流川也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试飞场因为稍稍输给他而气鼓鼓的少年,他也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每天每天都在流川的屋子前踱步,一遍遍望进流川的房间;每天晚上都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隔壁的灯投射在地上的光,直到它熄灭。

    战况是渐渐倾向于革命党这边了,从来往的人的表情上也能看出这一点。仙道心里很复杂,原来在帝国军特殊训练学校的时候流川的军事理论一直学得没有他好,没想到实战这么强。另一方面这意味着牧的节节败退,仙道不是不担心的,那毕竟是他所在的阵营。他忧心忡忡,想着逃出去报告牧,却又担心自己这么一走,会给流川招来疯狂的反攻,加之守卫严密,他爱惜羽毛,不愿硬闯,便日复一日地在这小山谷里滞留了下去,无趣至极地消磨日子。

    日子由寒冷变得温暖,神奈川南部著名的季风刮起来了,春天到了。仙道已经在这个小院子里被禁锢了快三个月,每一根骨头都在发酸,好像梅雨时快要发霉的黄油。他很吃惊自己居然能受的了这么长时间不摸飞机,这么长时间不剧烈运动,或许是因为知道流川就在隔壁,心理上居然可耻地软弱得心安理得。流川办公累了会出来走走,一般都是黄昏,这是仙道唯一能见到他的机会。两个人静默无言地在狭小的院子里转着圈,气氛融洽得恍若这七年从来都不存在。

    流川劝说过他两次要他加入革命党,仙道拒绝了,流川便再不重提。仙道看着他日渐疲惫的样子,知道他是下了决心就不会动摇的人,便把抛下这一切跟我远走高飞的话咽在肚子里,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慢慢地走。夕阳把流川的影子拉得很长,仙道像小孩子那样悄悄踩住,心中隐隐地雀跃。

    

    战事仍频,流川变得越来越忙,出来散步的时间越来越少,仙道知道,可能快要到决战的时候了。他不由自主地对这一切感觉厌烦。春天粘腻的空气,来来往往的人群,若有若无的混着火药味的花香,这一切都令他浑身不舒服。他仰起头,看天空上逐渐堆积的云彩,好像一个罗网,在慢慢地收紧,将他紧紧地包裹其中,让他透不过气来。不远的地方,炮声隆隆,大地都在震颤,时不时有飞机轰鸣着从头顶上飞过,屁股后面冒出滚滚浓烟。

    战争,战争,这就是挟裹了毁灭一切力量的战争,无论是革命党,还是帝国军,都像疯了一样为了他们并不了解的正义冲锋着去死。不断有人在死去,不断有人再加进来,就算没有了他仙道彰,这世界依然疯狂地运转,朝向不知名的末日奔去。他忽然觉得兴味索然,以前提到打仗多么兴奋,全身血液都沸腾,因为击坠了多少敌机而得意洋洋的仙道彰在他心里慢慢死去了;尊严,荣耀,这些生命之外的东西变得离他越来越远,真的如同流川所说,他只要安静地在一旁做个旁观者就好。

    

    没过几天,仙道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被叫进了流川的房间。流川正在房间里快速地踱着步,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见到仙道进来,一扬手,一张纸飞到了仙道面前,仙道接过来一看,是牧写的求和声明。

    樱木在旁边得意地大笑:“哈哈哈,皇帝老儿怕了!怕了我这个天才!!哈哈哈!终于有一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了!!”笑声刺耳得很,仙道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的表哥牧绅一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认输的人。

    流川开了口,他的脸上是止不住的明亮。“牧说愿意将湘陵河以南的地区都送给我们,想跟我们划江而治。”

    仙道点点头,刚要开口说什么,身边一个粗壮高大的男子开口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们还有半个月就能打到国都了,到时候不要说湘陵河以南了,整个神奈川都是我们的!”仙道认出这是流川身边的大将赤木,他迟疑了下,没想到革命党的进展竟然这么快。

    流川拿过仙道手里的声明,说:“牧还没忘了你,要我们把你还回去。”

    樱木立刻大叫:“这怎么行!三井跟宫城都死在他手上,我们损失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才抓到他,怎么能就这么放掉!!”他谈到以前的兄弟,眼圈立刻开始发红,攥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找仙道拼命。仙道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樱木的副官不在,他可不愿意跟野蛮人动手在流川面前打得难看。

    流川仔细地看着那张声明,挥挥手让部下离开,单独留下仙道。两个人面对面,隔着空气都在揣摩对方的眼神。

    仙道轻咳了下,问:“那么你会让我走吗?”

    流川并不回答,反问道:“你认为牧是真心求和吗?”

    仙道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跌过这么大跟头。”

    流川转身把声明放回桌上,他比仙道刚见到他时瘦多了,春天已经过半,还穿着臃肿的大衣,尽管这样也不能掩盖他细瘦的腰身。

    “现在,告诉我,你认为这个求和,我该答应吗?”流川转回来,面对着仙道,脸色温和,眼神澄澈安静。

    仙道几乎要战栗了,自从重逢以来,流川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现在看着他的,恍然是那个十年前掠去他心的少年。

    那个少年透过那双眼睛静静地默默地注视着仙道,就像十年前两人相处的无数个瞬间一模一样。流川脸上有伤,头发乱蓬蓬的像枯草一样,整个人都瘦削得要脱形,身上穿着灰蒙蒙的破旧大衣,站在这个简陋的,一边屋顶用草泥灰抹起来的房间里,可是只凭着那双眼睛,就像回到十年前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穿着华丽的服装,像个货真价实的王子一样微微抬起下巴,对着佯装不在意的仙道说:“你喜欢我,是吗?”

    仙道没有办法对这样的流川撒谎,他一辈子也许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话,撒了许多不该撒的谎,但是他一辈子也没办法面对流川说任何假话。

    他几乎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错身走到流川身边,拿起那张纸,流川的肩膀跟他的碰在一起,他简直好像能隔着两层厚厚的衣服感受到流川的体温,那是快要把他烧伤的灼热。

    谈判定在两军交锋的阵前。帝国军派出的是文官首辅藤真建司伯爵,依旧维持着他一贯的优雅品味,一袭墨绿色的风褛,镶嵌了金色的花边,狡猾的褐色眼睛里是仙道都猜不透的波谲云诡。而革命军这边,派出的是武官大将军赤木刚宪,木暮随侍。仙道作为人质被扣押在革命军这边。

    谈判进行地异乎寻常的顺利,出乎仙道的意料之外,流川并没有提出什么其他的要求,同意了划江而治,只是要求政府对平民的归顺请求不得阻拦,而牧那边,底线也很明显,革命党不得进入湘陵河以北,承认江南面作为另一个政权存在,名义上属于神奈川,行使独立的行政权,而且,必须归还仙道和其他俘虏。双方就细节问题进行了一些磋商,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就结束了。

    临走的时候仙道反而有点恋恋不舍,回望南方,知道这一去之后跟流川就是永别,忍不住心中茫然,趁人不在意抄了个字条塞在木暮手里,悄声告诉他如果流川有什么事就打这个电话找他,跟着藤真返回了国都。

    

    国都里依然歌舞升平,好像距离此地不远的战事完全不存在。仙道依然被莺莺燕燕们团团围绕,他被俘的经历反倒给他增加了一层光环,女孩子们热衷打听革命党们的生活,对他们居然穿着破棉布袄,用弹片接雨水大呼小叫,毫不介意地表现出她们对于那些“肮脏的野蛮的土匪”的厌恶和排斥,用手帕掩了嘴,好像连说这些词都会污了她们纯洁无邪的形象似的。仙道没有办法跟她们说木暮一家所受的伤害,没有办法跟她们说那些平民虽然粗鲁但是大多都很善良,没有办法跟她们说其实打败了帝国军的就是这些她们口中肮脏的土匪,没有办法跟她们说他最爱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土匪们的头儿,十年前在帝国大放光芒,与他并称双璧的流川枫。

    仙道开始对这些喋喋不休的女人们感到从心底里厌倦,对永不停息的宫廷舞会感到疲惫,他已经脱离了他所原本适应的环境,他已经没办法跟她们一样表现出对平民的憎恶。在革命党中生活的半年,竟然如此深刻地改变了他,他已经没办法融入原本他如鱼得水的环境了。

    他会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很刹风景地想到木暮做的蘑菇汤,没有鸡汤或者肉末,只是单纯的蘑菇和一点野菜,却鲜嫩可口;他会赌马场上听着身边的呐喊时想到安田仔细地擦着马,吹起轻快的民俗小调;他会在握着贵族小姐娇嫩的手跳舞时想起流川被风霜和战乱磨砺得粗糙的脸颊,依旧灼灼燃烧的眼睛,和每晚都亮到深夜的灯光。他不知道为什么平民和贵族的矛盾会变成这样,试着去劝劝牧,对平民放宽政策,却被臭骂了一顿,牧对他竟然同情平民简直匪夷所思。而贵族们知道著名的仙道侯爵竟然妄图对平民们怀柔,看他的时候都带了点轻蔑,仙道知道他们在背后会说:“卑劣的平民已经夺去我们半壁江山,仙道彰居然还同情他们。他怎么不想想我们的权利?”尤其是那些从南方逃难过来的贵族,更是愤愤不平,碍着仙道的身份地位才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仙道陷入了一种困惑和迷茫中,他试图做出些改变,却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只换来大堆的嘲笑和讥讽,他觉得无能为力,索性成天呆在府邸,很久都没有出门打猎,更没有飞行。老友们过来看他,都取笑他被革命党吓破了胆,牧看到他就摇头,说仙道你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仙道只是笑笑,他真的已经对战争厌恶至极了。

    他隐约知道牧在策划着什么,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思去猜,反正到时候总要派他上场,只是不知道这次倒霉的是丰玉还是山王呢?牧肯定会以一场战争去转移这次国内战争失利的阴影,算算日子也快了吧。仙道事不关己地想,没注意到帝国航空战队其实已经频繁起落了挺长一段时间。

    

    这一次,仙道把游玩和飞行的时间都用来怀念流川,他知道他们已经不可能再见,却再也不能像七年前那样靠着飞行遣怀。他试图掩盖的心被这次短暂的重逢揭露了出来:他爱了流川整整十年,即便流川失踪,即便流川死亡,即便两人一辈子都无法再见,这份爱恋依然紧紧地束缚住他。流川变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如果生硬地要剥离,就要生生撕下大块的血肉;投入的感情太深重,早就已经收不回来,干涸在骨血里,印子太深没办法逃开。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爱的是流川还是爱流川的自己,爱以及思念变成了一种习惯。

    他不知道七年前在流川身上发生了什么令原先那个单纯冷傲的流川家二公子变得愤世嫉俗,甚至不惜掀起一场革命来完成他的心愿。流川奋斗了七年,从一个只知道剑术、飞行的贵族子弟,变成了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统帅,手里握着几百万人的性命,出兵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层层推进,步步紧逼,把不可一世的牧都逼得划地求和。仙道已经完全捉不住他的身影了,流川在离他很远很远,他永远够不到,永远也理解不了的地方,而他,在历史的夹缝里偶然碰见了一次,如聚水浮萍,瞬间即散,流川继续向前,他被留下,流川从他身边经过时带起的波澜却还久久地影响着他。

    一天深夜,仙道参加舞会回来,被脂粉熏得头晕,又喝了点酒,人有点晃晃悠悠,栽倒在床上的时候又想起流川来。少年的流川和成年的流川混成一个人,有白皙的皮肤和深邃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被风吹着飞扬起来,嘴角挂着一个若有似无的浅笑,满脸都是打胜仗的明亮,朝着他一步步走进,扑进他怀里,浑身紧张的肌肉都放松下来。仙道不由自主地微笑,把自己沉进床里,想要把流川抱得更紧些……床边的电话忽然刺耳地想起来,仙道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到电话机旁边,几乎是愤怒地拿起听筒,很不客气地说:“喂!谁!”却听到电话那头一片嘈杂,充斥着电流滋滋的杂音,他皱了皱眉头,以为是谁无聊的骚扰电话,刚要放下,却听到木暮变了调的声音钻了出来:“仙道彰!看在我照顾你那么长时间的份上,救救我们!”

    仙道悚然一惊,酒醒了一半,拿起听筒,却只能听到混乱不堪,完全听不出来任何东西的杂音了。他坐起来思索了会儿,披上衣服就冲出家门,连车夫都来不及叫,直接跑到离他最近的越野勋爵家,熟练地翻墙入室,一把把越野从床上拽了起来。越野受到突然袭击吓得大叫,看清楚是仙道之后才回过神来,仙道面色铁青,拽住他的衣服,声音严厉地问他:“最近你们飞去哪里了?”

    越野支吾了一下,仙道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问:“是去南方了?”

    越野眼看瞒不过,点了点头。仙道把他往床上一丢,就要跨窗而出,越野急忙一把抱住他,叫道:“陛下说了,绝对不能让你知道!他直接下的命令通知到个人,身为次席执行官的你玩忽职守,同情贱民,他才把你排除在行动之外!”

    仙道身体定了下,回头瞥了越野一眼,越野被他那一眼看得遍体生寒,不由得松开了手。

    “告诉牧,我不会允许他把战火烧到南方。”话音未落,人已经从窗户里消失了。

    

    仙道心急火燎地跑到帝国航空战队的停机坪,刚换好飞行服准备登机的时候,原本一片黑暗的停机坪忽然骤亮,一束束灯光打在仙道和仙道的飞机上。仙道缓缓地回过身,看见藤真领着一帮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正站在面前守株待兔。

    藤真孩子气地笑起来:“阿彰啊,你还是这么莽撞,这么半夜黑灯瞎火的,怎么会想要飞呢?万一摔着了怎么办啊?”

    仙道回敬了他一个笑:“怎么样都比不上建司你,大半夜的还在这里守着我无聊吧。”

    藤真挥挥手,身后的士兵们呈扇形逐渐散开。他面对仙道,耸耸肩作出一个惋惜的表情:“本来以为可以瞒着你的呢,看样子牧说的话果然没错啊,不要任性了,快跟我回去吧。”

    仙道伏低了身子,从腰间摸出匕首,作出防御的姿态,士兵们也严正以待,“帝国双璧”中仅剩的仙道侯爵,不光是飞行无人能及,手上的功夫也不容小觑。藤真冷冷地看着仙道警惕地观察四周,皱了皱眉头,再次开口:“我不知道你这次被俘是不是被洗脑了,完全丧失了以前的气势,现在居然想要赶过去救那帮贱民?你真的丢尽了皇家的脸!亏你还是陛下的表弟,以勇猛闻名的先帝的亲外甥,怎么一点收复失地的念头都没有?!你还是帝国值得骄傲的军人吗?!”他声色俱厉,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神色。

    仙道思考了一下,缓缓放手,把刀插回腰间,举起双手,笑笑道:“建司你还真是……我知错啦~”在一群士兵的包围下走近了藤真。

    藤真松了口气,转回身,口里念叨着:“我知道阿彰你心肠软,被那群贱民影响了,其实不必想那么多,敌人就是敌人,再可怜的敌人也是敌人,同情平民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仙道走到他身边,答应着:“知道啦知道啦……”藤真看着他,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正要张口,仙道侧身滑过,一手把藤真一推,另一只手飞快地掏出匕首,靠在了藤真脖子上,与此同时把藤真的两只手都用手腕胳膊箍住,让他动弹不得。周围的士兵全都惊叫了起来。

    仙道锢住藤真,用刀轻轻地在他脖子上一划,一道细细的血痕出现,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环视四周,士兵们都紧张地盯着他的动作,藤真在他怀里小幅度地挣扎了下,刀子进得深了点,血流得更多,吓得不敢动了。仙道压低了声音说:“你们都退下。”士兵们不敢离得太近,散开成了一个大圈。仙道命令着:“你,那个高个子的,把我飞机的落地锁打开。”“你,那个平头,去,把舱盖打开,不是前面那个按钮!后面的,后面那个黄色的,往前推!”

    他一步一步压着藤真往前走,藤真疼得嘶嘶抽气,走到登机口处突然意识到阻止不了仙道,挣扎得剧烈起来,大叫起来:“你们不要管我!杀了他!!快杀了他!!”话音未落仙道一把把他往前一送,挡在自己前面,刀子一松,两脚一蹬一跃,跳进了驾驶舱,几乎是在落下的同时按下了启动键,舱盖缓缓地落下来。士兵们怕伤到藤真,等到他缓过劲来才敢开枪,而仙道已经系好安全带,打开了制动擎,子弹只来得及噼噼啪啪地零散落在机身上。螺旋桨很快开始旋转,带起了巨大的风,飞机轰鸣着缓慢移动起来,仙道把油门踩到最极限,飞机几乎是在几秒内就加到了最高速,在跑道上划出几十米后飞上了暗沉的天空。

    仙道查看了一下飞机的状态,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内,越野对它维护得挺不错,油是满的,弹药也都充足,甚至还多加了两枚新式导弹,他往座位上靠了靠,用手摸过那些精密的仪表和键盘,轻声嘟哝了句:“老伙计,这次就靠你啦。”

    

    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亮光,地面上的灯火随着远离国都变得稀少,远远的南方更是一片漆黑。仙道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公然挟持藤真驾机出逃,绝对够他上十次军事法庭的,属于叛国的大罪,他现在的行为也无异于叛国投敌,也许真的会判死刑也说不定。可是让他放着流川不管,那是万万做不到,流川于他,是魔咒,只要听到就不由自主地围着打转,本来以为永诀,可是既然他知道了消息,也有这个能力,那至少要把流川救出来,其他的人,平民、贵族会如何,他都没有心力去管,只有流川,他绝不会让他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至于将来是不是要判刑,或者根本没办法保住流川,那都是将来的事,现在的他,所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要尽快赶到流川身边。他不奢望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平民和贵族的矛盾,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牧或许会气得要杀了他,藤真的梁子结下了以后势必不会有好果子吃,就连越野,也有可能成为拔刀相向的敌人。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国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一切都是未知,宇宙混沌成一片,唯有南方的流川,是真实存在的,如此清晰,如此鲜明,像一盏灯,引着扑火的仙道一直向前。

    飞抵南方边境以后,仙道打开了探照灯,雪白的光束照在地上,惊跑了几只耗子。他越飞越心惊,满目疮痍,路面街角时不时可以见到倒在血泊里的尸体,街道住宅一片死气沉沉,房屋坍塌,地面裂开,显然刚刚经历过不止一场轰炸。牧完全背弃了他许下的诺言,趁革命党撤回南方和稍事喘息的时候调集了全部的飞机和武器对南方进行了攻击。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仙道咬紧了牙,祈祷着流川不要出事,细细地搜寻起来。地面上一片死寂,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等快飞到山谷的时候零星看到一点灯光,仙道心里一跳,关掉探照灯,仅凭监视器上的阴影小心地接近。上次在这里跟一只飞行中队打起来,一共14架飞机被他击落了8架,耗到弹药都没了,剩下6架用贴身挟持的方法强迫他迫降,路线他还记得很清楚,遂在夜幕的笼罩之下缓缓地接近了山谷中央。飞近之后,螺旋桨的声音惊醒了人们,纷纷有人叫喊着奔出来拿着枪甚至小型的肩扛炮筒来攻击他,仙道小心地驾驶飞机在狭窄的山谷里腾转挪移,避开那些喷着火的炮弹。

    攻击没过多久就被人制止了,仙道盘旋着慢慢降落到一块空地上,打开舱盖,跳下来,很快就被一群人包围了。

    仙道被簇拥押解着走到熟悉的院子前。与几个月前相比这个院子显然更破旧了,围墙坍塌了一半,房屋也没剩几间还矗立着了。木暮站在大屋门前,拎着一盏油灯。他瘦得可怕,两只眼睛深深地凸出来,被火光照着,看上去就像个幽灵。仙道注意到他的一条腿受了伤,走路变得很不灵活。木暮见到仙道,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神情,用干瘦的手一把攥住他,把他拖进屋里。

    屋子里还是几个月以前的摆设,仙道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拖到以前没来过的隔间里,昏暗的灯光下有一张小床,仙道只能看到流川乱蓬蓬的脑袋在破旧的被子里露出了一小半。木暮走上前去推了推流川,把他弄醒,随即示意仙道上前。

    仙道走到床边,流川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静静地看着他。仙道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地触碰流川的头发,梦中乌黑发亮的头发竟然变得灰白枯脆,当把流川的刘海捋到后面的时候仙道几乎要站不稳,流川的脸上一道巨大的疤痕,贯穿了大半个面庞,从眼睛旁边险险擦过,只差一点就要碰到眼睛。两颊深深地陷进去,象牙白的皮肤变得蜡黄,触手滚烫。仙道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流川的脸,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泪一圈一圈地在眼眶里打转。

    木暮瞄了眼仙道的脸色,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不急不缓地开口说:“帝国军从半个月之前就悍然撕毁了条约,大规模地轰炸我们,不管是农田、城市、居民区、警备区,凡是有人的地方统统遭到了攻击。我们本来已经打算安居乐业,军队都解散了一半送回农村,根本来不及反应,损失惨重,几万人就这么一夕之间消失了……最恶毒的是,牧竟然使用病毒!他把不知名的病毒装在导弹里,土地被污染,喝了地里水的人会发热、抵抗力下降,内脏衰竭,拖不了多久就会死去。我们把他当作对手,平等地跟他签订条约,甚至放下到手的胜利撤回南方,他却依然把我们当作牲畜,完全不顾及我们的死活!他宁愿毁了这片土地也不愿意它落入我们手里!他是在屠杀!!”他眼里冒出仇恨和愤怒的火光,掖了掖流川的被角,继续道:“冰狼大人率领剩下的队伍反攻,却不幸被弹片擦到,感染了病毒,其他人陆陆续续死的死,散的散,现在还留在冰狼大人身边的不到四百人。只要再有一次攻击,我们就都全完了。”他抬眼看看仙道,仙道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冰狼大人跟您似乎是故交,您肯星夜赶来,说明您对我们还有一点情谊,虽然我知道可能令您为难,但是恳请您,保护我们吧!”说完俯身跪了下去,对着仙道重重地叩了几个头。仙道好像没有意识到一样,只是深深地注视着流川。木暮见状,大声说道:“他们明天早上会来轰炸,请您保护我们!冰狼大人和我们都没办法抵抗再一次空袭了!”俯身退了下去。

    木暮出去之后,仙道悬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俯下身,靠在流川身上,头埋在流川颈窝处,眼泪无声地打湿了流川的头发,紧咬着牙不要让喉咙里的呜咽冒出来。流川把手轻轻搭在他背上,上下抚摸了两次,张了张干涩的嘴,用已经不再清亮的声音低声地说:“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决定。”

    仙道猛地摇头,声音埋在枕头里,听起来闷闷的:“我太天真了,牧憎恨平民入骨,怎么可能真的求和?是我太天真了……害得你……”他哽咽了,说不下去。

    流川叹了口气,挣扎着想坐起来,仙道忙小心地扶着他,流川瘦骨嶙峋,仙道被他的骨头咯到,心中一酸,又要掉下泪来。

    流川把仙道温暖的手握住,沉默了会儿,撇开了眼睛道:“你为什么要来呢……我不想你卷进来的……”油灯闪烁,他的脸在一片昏暗中晦涩不明。

    仙道摸摸他的头发,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无论过了多少年,我都没办法丢下你不管。”

    

    革命党们只剩下半只中队的飞机能飞,飞行员们个个用饱含着敌意的眼睛盯着穿着考究的仙道。仙道抓抓脑袋,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我也没有办法,但是要想活下去,必须要听我的。我有必须要保护的人在这里,所以请相信,我不会害你们的。”说罢登上了飞机。

    晨光逐渐地降临了神奈川大地,仙道坐在狭小的机舱内看阳光照进了山谷,夜晚没有看清的场景渐渐显现在眼前。断壁残垣上升起了雾蒙蒙的灰尘,废墟柔软了轮廓,缝隙间竟然有蓝色的牵牛花在绽放,夏日的初阳照着叶片上的露珠,折射出点点星光。万物一片祥和。然而战争,战争,摧毁一切破坏一切的战争,正随着监视器上跳动的一群黑点远远而来。

    仙道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推动了操纵杆,飞机螺旋桨掀起巨大的气流,把拄着杖站在地上的流川吹得退后了一步,仙道向他挥了挥手,飞机震动了一下,随即几乎是原地上升,在空中悬停了几秒,像箭一般冲出了山谷,其他飞机也迅速跟上。流川目送他远去的背影,眼里的神色复杂难辨。

    

    仙道带着七架飞机排成两排,第一排三架,他在最中间,第二排四架,大家都大气不敢出,等待着远方的黑点逐渐接近。帝国军派了两个中队,二十八架飞机,排成四个纵队,气势汹汹地压上前来,在肉眼可以看见对方的时候,猛地减速。

    帝国军最著名的歼击机“飒风”正安静地悬停在他们面前,乌黑的双翼平整地伸展,上面三道蓝杠交叉画的是仙道侯爵家的家徽,一排排数不清数目的红星密密麻麻地排布在家徽旁,那是击坠敌人的数目——这赫然是帝国侯爵,天空王者仙道彰的爱机!帝国军小小地起了骚乱,听闻仙道侯爵昨天晚上驾机出逃,没想到一早上会作为敌人出现在阵前!怪不得皇帝亲自下令全精锐出动,估计是要置仙道于死地了。他们迟疑了一下,靠着人数优势又靠上前来,同时按住了按钮,准备开火。

    可是就在一瞬间,飒风从他们面前消失了,革命军剩下的飞机也飞速向各个方向飞跑。监视屏上黑点跳动得极其混乱,帝国军慌乱了一阵,重整了队形继续小心谨慎地向前。跟仙道侯爵对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天空王者并不是妄得虚名,这一点当仙道作为他们的同僚时他们已经深有体会。他们提心吊胆地行进了十几里路,神经越绷越紧,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情况。

    猛然间,中间纵队遭到了从上面发出的攻击,密集的子弹像冰雹一样狠狠地砸下来,两架飞机躲闪不及被打中了侧翼,冒着黑烟被迫下沉。其他飞行员抬头一看,飒风以近乎垂直的角度从高高的天上落下来,完全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呼啸着边攻击边掉落,眼看着就要落入机群时猛地拉起,以一个水平悬停的姿势落在中间被打掉的空缺里,几乎是在同时保持着开火的状态原地旋转了一圈,子弹呼啸着穿透空气,围绕着他的中间纵队几乎在一分钟之内就被打中了三四架,其中最强力的轰炸机为防止自爆被迫脱离了战圈。

    飒风狠狠地撕开了纵队的核心,又以极快的速度避开子弹斜着飞出了帝国军的机群。

    

    仙道看着监视器里的影像,已经有五、六架飞机被迫离开。骤降急停是他的拿手好戏,而水平旋转则是流川的。这是飞行中几乎不可能的动作,当初却是他跟流川打赌练习的游戏。他还记得他因为要逼流川去上他最讨厌的礼仪课而打了这个赌,谁先练出不可能动作谁就赢。在摔掉了两架训练机,自己也撞得头破血流几乎断了一条胳膊的艰苦训练中,他才以微弱的优势赢了这个赌,结果流川的礼仪课还是没有去上成——流川在最后一次水平旋转时把脚给扭伤了,躺在宿舍一个月。仙道天天带着大包的好吃的好玩的跑去报道,对着没办法随意活动的流川动手动脚,挨几下拳脚被骂几句白痴也笑得像朵花似的灿烂。

    

    流川气鼓鼓的时候会微微地撅嘴,眼睛闪闪发光,亮过天边最耀眼的星,仙道几乎忍不住要亲吻他长长的黑色睫毛。他热爱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挑衅流川,为此打了许多个赌,从早上要喝牛奶到考试谁的分更高,伴随而来的是一次又一次对飞行以及格斗技巧的磨练。很少有人知道仙道彰淡然微笑后是为了练习而摔出的累累伤痕,流川枫冷酷背影下是为了取胜而流下的滴滴鲜血。这些辛苦和磨难都被他们骄傲地视作彼此之间共享的珍贵宝物,记录两个人一路同行的历程,其中快乐与痛苦,都不足为外人道。等到毕业学成,远征丰玉,帝国双璧的名头已经响彻了整个神奈川,无论是几乎完美的飞行还是默契无间的配合,他们都已经成为新生代贵族的骄傲。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不久以后流川在一次单独执行任务中飞机失事,尸骨无存。仙道闻讯没有什么异常表情,只是几乎不眠不休地飞行了整整十天,等到最后落地的时候是被越野横着拖出机舱的。闻讯而来的牧跟藤真看着他憔悴汗湿的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牧特地准了他半年的假让他散心,他却只是微笑摇头,指着胸口对牧说:“他永远都在这里,只要我还能再飞一天。”

    他用了整整十天练习出流川枫所有的绝技,从此每次飞行都仿佛流川与他同在。

    

    有四架飞机反应非常快地跟上飒风,一边紧紧咬着不放一边喷射子弹。仙道瞄了眼,认出一架是福田,一架是神,一架是越野,一架是清田,都是他在队里的好友,帝国军的精英,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加快了速度。其中神发射了跟踪导弹,导弹拖着长长的冒着火光的尾巴划出精准的弧线,速度越来越快,眼看着就要追到飒风了。就在那快要碰到的一瞬间,飒风突然熄火,飞机失去了平衡,翻滚着栽了下去,跟上来的飞机犹豫了一下,两架紧跟了上去,另两架拉高归回团队。飒风一直在掉落,眼见着下面是个大水塘,在快要掉进去的刹那,机首擦到水时猛地拉起,腹部几乎贴着水面,螺旋桨掀起大片水花,以一个非常勉强的姿态仰角重新飞了起来,而身后紧咬的导弹则惯性地冲进了水里,砸在池塘底部,爆了开来。一片水雾过后,跟在后面的两架飞机已经找不到飒风的影子了。

    仙道指挥着革命党的几架飞机以突袭的方式不断扰乱帝国军的阵型,自己再趁乱攻击,又击落了几架。可是帝国军的数量实在太多,就算他们打落了不少,却都是僚机,精英们反应迅速,知道唯一的威胁是在飒风身上,并不与他们纠缠,加速向前,目标直指山谷。仙道急躁起来,流川就在身后不到一百里的地方,气息奄奄,经不起再一次攻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过去。

    飒风在空中画着优美却致命的弧线。仙道前所未有地专注,使出全身解数,能拖一时是一时。神是他的学长,越野跟福田是他同级,清田则是下届的学弟,都是如今航空战队的翘楚。他们曾经作为同僚一起拼酒逗乐,追逐刺激,关系十分融洽。造化弄人,如今,竟要跟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他不想伤害他们,瞄准的都是尾翼、螺旋桨等等能造成严重损伤却又不会让飞机立刻爆炸的部位,然而这样给他增加了不少困难,好几次都令飒风险些被击中。他强自按捺下烦躁的心情,一边小心地避过他们围追堵截的火舌一边指挥着剩余的革命党进攻。

    没有经过系统飞行训练的革命党纯粹凭着本能飞行,技术粗糙,虽说战斗到现在已属难得,但是面对帝国军最菁英的飞行员勉强只有招架之功。就算仙道努力分心观察他们的境遇,声嘶力竭的指挥,瞬息万变的战场状况也不是他所能完全把握住的。渐渐地他感觉到力不从心,仓促组队的革命党跟他默契不足,在围攻的帝国军面前被打得七零八落,连基本的队形都难以维持。

    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


    仙道此时无比怀念流川,再没有人能像流川那样与他配合了。无论多强的敌人,多么敌众我寡,只要流川在身边他就不惧怕一切。他不可避免地想起第一次出征丰玉的事情,帝国军特殊训练学校遴选了几个最优秀的学生参加了航空战队,他以及流川被编入先锋军中,担任支持任务。

    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记不得什么原因使他们脱离了团队,单枪匹马地冲入敌阵。丰玉的天空上绽放了大片大片的鲜红血花,硝烟弥漫中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为纵队支持者的职责,跟流川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以种种不可思忆的角度相交又分离,简直不像在战场,而是在宫廷舞会里优雅地旋转着华尔兹。机尾喷出的气体在天空中画出漂亮的图案,迷惑了所有参战人员的眼睛。不需要发布什么指令,只要稍稍改变一下航向,流川就能领会他的意思,恰到好处地补上他的空缺。他的整个身体都好像融入了飒风,呼啸的风好像能吹上他的面颊,眼前的敌人好像田野里唾手可得的果实。机翼变成双手,连空气都可以劈开;视野变得无限大,天空和大地的界限已然消失。这是一曲恣意纵情,自由自在的歌,以鲜血为谱线,以子弹为音符,以死亡为终结,他们用飞机的轰鸣来吟唱,嘹亮的声音响彻云霄。

    飞行或者战斗这件事,变成一件艺术品,精致且夺目,摄人心魄,就像之前田冈老师在试飞场看过他俩飞行时感慨的一样。他根本不用看监视屏就知道流川会在什么地方,闭上眼睛就能想像流川此刻的表情。他不担心被偷袭,不担心被击中,不担心被包围,不担心紧急下坠会不会来不及拉起,因为有流川,无与伦比,举世无双的流川。那种与流川心灵相通的感觉美妙至极,好像真的生出了翅膀,偌大的天空上只有两个人在牵手飞翔。

    仙道彰跟流川枫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实战,以两架飞机消灭了丰玉最精锐的三十架王家纵队,成全了帝国双璧的名声。这个记录,从来没有,也再不会被打破。因为仙道彰自此以后,失去了半身,再也没有享受过战斗的乐趣。

    

    仙道已经记不得自己发射了多少子弹,转了多少个圈,汗把头发都打湿,垂在眼前,几乎要看不清东西,却连拨开都没时间。嗓子已经哑了,喉咙肿痛,手指僵硬,快要握不住操纵杆,剧烈的震动把虎口震裂了,流了不少血,粘在仪表盘上斑斑点点。不断地高速飞升下坠转圈急降令久经沙场的他也产生了头晕恶心的感觉,好像有一根弦紧紧地绷在脑子里,生硬地疼。安全带紧紧地束在身上,摩擦着早已被汗水浸透的飞行服,一圈圈的盐渍被勒进肉里,刺刺麻麻地痒。飒风早已伤痕累累,所幸是没有受到致命伤,还能勉力支持。

    革命党的飞机还剩一架,帝国军也只剩五架了。神跟福田是被他亲手打掉的,虽说已经尽量手下留情,但是空战中实在是要看运气才能幸存;清田被导弹击中发动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飞机爆炸在空中;越野被革命党以自杀式的近距离攻击打中侧翼,紧急迫降来不及完成,刚刚跳伞就被一梭子子弹穿了个透心凉。精英们一败剩下的飞机相比就较好应付,靠着数量优势,实力倒也势均力敌,然而耗到现在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比拼的已经是谁的意志力更强。仙道看看仪表盘,弹药已经快没了,油也快了,估计只能再支持个二三十分钟。

    他从来没有打过如此惨烈的仗,对手还是以前的同僚、兄弟。眼前老是晃动着清田爆炸和越野跳伞的景象,令他心痛如绞。他几乎不敢按动射击开关,却仍然机械地发射、拉高、盘旋、下挫。他没有时间犹豫或者分神,流川就在背后,退后一步就危险一分,他身上并不仅仅只有他的生命,还有流川的,还有流川身边那四百平民的。这负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成为他几乎脱力的身体唯一能支持下去的动力。

    

    仙道仔细地盯着对面的帝国军阵型,心中估算了会儿,犹豫了下,随后咬了咬牙,把油门开到最大。飒风忽然加速,冲进帝国军机群,逼迫着一架飞机斜飞起来,在被另一架飞机咬住时拔高,却减慢了速度,眼看着身后的飞机就要冲过来的时候猛地下挫,紧追不放的飞机来不及刹住,笔直地撞上了面前冲上来的另一架,巨大的火花在天空绽开,碎片四处飞射,靠得过近的另一架飞机被打中了螺旋桨,被迫下降。一瞬间,三架帝国军飞机阵亡。

    仙道的舱盖也被高速飞来的碎片打中,裂了好几道缝隙。他来不及喘口气,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抬头一看,那架仅剩的革命党飞机紧跟在飒风后面狠狠地撞上了剩下的两架飞机之一,爆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两架飞机烧成了一团,乌黑的碎片缓缓地从空中落下。仙道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血腥味和火药味透过裂缝传了进来,呛进了他的喉管。他一时有些怔忡,用手擦了擦被硝烟刺激到的眼睛。

    就在此时,他眼前出现了最后的那架帝国军飞机,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它是什么时候到自己面前的。距离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看见对面机舱里那个泪流满面的飞行员,那是相田彦一,相田子爵家的小儿子,自己的崇拜者之一。相田彦一冲着他大吼着:“去死吧!!你这个叛徒!!!”他的愤怒透过两层舱盖清晰地传达到仙道这里,仙道没来得及反应他就以极快的速度撞了上来,仙道几乎是本能地拉高,相田的飞机只来得及一头撞上他的尾翼,发动机却被螺旋桨搅到,整个飞机着了火,哔哔啵啵地燃烧起来,一边烧着一边掉下去了。而飒风也被这最后一击夺去了行动能力,尾翼冒出了火苗,整个飞机失去了控制,歪歪斜斜地向下跌去。

    仙道瘫坐在座位上,猛烈的撞击令他头晕目眩,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被训练得麻木以至于成为本能的逃生意识逼迫着他抬起沉重的手,按上了紧急按钮,舱盖猛地打开,他被弹射了出去,降落伞的大花随即绽放,晃晃悠悠地从空中飘下,成为这个战场上仅剩的活动影像。仙道微微抬起头,朝着近在咫尺的山谷望了一眼,合上了眼睛。

    太阳已经西沉了。

    

    仙道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被搬动,有人在耳边说话,有人在拉着自己的手,有人在给自己喂东西,有人在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脸颊。他想要醒来,却感觉自己陷入泥沼,怎么都走不动,回头一看,自己被一双双手紧紧地拽住,他往前走一步那些手就伸得长一点,渐渐随着他的前进露出脸来。那都是他熟悉的面庞,越野,神,清田,福田,相田,藤真,牧,还有许许多多,都从眼睛里流出鲜红的泪水,冲他嘶声叫道:“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这个叛徒!你这个叛徒!!”一声一声交织在一起,汇成滚雷,不断重复着在耳边炸响:“叛徒!!叛徒!!叛徒!!!”简直要直直地钻进他的脑袋一样,令他头疼欲裂。他奋力挣扎着,甩开那些手,想要往岸上跑。流川正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他,黑发黑眼,好像一棵树,立在那里地老天荒。

    他跌倒,又爬起来,惶恐不安地甩脱那些不断出现的人,忍受他们在他身上划出道道血痕,一步一步地向流川移动,嘴里喊着:“流川!流川!!等等我!!流川!!”好不容易靠近河岸,泥沼里的人已经爬到他身上,奋力地要把他拽下去,他被挡住了眼睛,从无数肢体的包围中努力伸出一只手,抓住流川的脚。

    可是就在他抓住流川的那瞬间,流川从他的手里开始消失,变成一只只蛾子飞走了,仙道惊恐地尖声大叫:“不!不!!不要离开我!!流川!流川!!”握紧了手,用力爬上岸,却被沼泽里的人死死拽住,动弹不得,一只腿深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他仰望天空想要寻找流川的踪迹,却看到黑沉沉的天空泛出诡异的血红色,好像一张狰狞的嘴,要把整个世界吞噬掉,他不由得一阵心慌,低头把手张开,一只灰白色的蛾子在掌心扑扇着翅膀,在他眼前慢慢地飞起来,越飞越高,飞到天空中,被无尽的黑暗吞没了。仙道一个愣神,被泥沼里的人拖进了深渊。

    

    仙道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府邸的床上,面朝着自家的天花板。他一骨碌爬起来,顿时觉得全身都酸痛不已,龇牙咧嘴地又跌回了床上。外面隐隐传来喧哗,他躺了好长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撑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挪到窗前,随即吃惊地张大了嘴。

    一队革命党服饰的士兵正在道路上拖曳一个巨大的雕像,仙道勉强认出那是王宫的爱与美女神像,可怜的女神被斩了首,翅膀断了,手臂也断了,漂亮的胸膛被用不知什么颜料画得污七八糟,旁边走过的路人却视若无睹。不远处越野宅,一群平民正一包一包地往外运东西,一个老人趴在门口抱着他们的腿,痛哭流涕地恳求着什么,被不客气地踢了几脚,蜷缩成一团,仙道眯起眼睛看了会儿,认出那是越野的老管家,再也看不下去,打开门就要往外冲,却正好撞见木暮端着汤药进来。木暮看见他,挑了挑眉,反手把门关上,让仙道坐下来。

    仙道仍然站在窗前焦急地望着外面,木暮把碗放下,转身对他说:“没用的,你过去只是送死而已。”

    仙道回头看他,木暮显然气色好了很多,不再像个幽灵般令人害怕,但是他的表情并不像在南方那样和煦,变得有些陌生,好像带了点阴鸷的神色。仙道站直了身子,表情严肃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木暮笑笑,仙道觉得他笑得很诡异。“仙道你昏迷了快两周呢,这两周发生了很多事情呀。”说完卖个关子似的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仔细地擦起来。

    仙道不耐烦地看着他,木暮慢条斯理地说:“说来还真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灭掉了帝国军大部分的航空精锐我们还真不会这么顺利。谢谢你帮我们拖了一天时间,转移了牧的注意力,我们的大部队得以赶得及从几个方向汇合,攻入国都。贵族那群蠢猪,没几个会打仗的,以为冰狼大人在南方我们就都会在南方,以为轰炸得差不多就把大部分的军队都调出了城,我们没费多少力就占领了国都。冲进宫殿时,那群蠢猪还在宴会上跳舞呢,见到我们从天而降都吓呆了。哈哈。”他声音干涩,掩饰不住的得意。

    仙道揪紧了手,指甲深深地抠进去,几乎要抠出血来。

    “你之前说的,都是骗我的?”

    木暮很无辜地耸耸肩,“兵不厌诈而已……况且我也没有真正欺骗你。牧的缓兵之计我们早就看出来了,冰狼大人自然也能看出来,我们的大部队根本没有从北方撤走,大部分都分散成小股潜伏下来了。牧果然迫不及待地撕毁条约攻击我们,既然他先出手我们也没必要跟他客气,命令潜伏的军队悄悄地赶到国都汇合,同时冰狼大人留在南方做靶子吸引牧的注意力。计策是成功的,我们只损失了几千人就麻痹了牧的神经,以为我们已经丧失了还手之力,把陆军派出了城,留下一座守卫松散的国都方便我们进攻。只是不料他这么恶毒地使用病毒,冰狼大人一向身先士卒,结果不幸受伤感染。他已经抱了为革命捐躯的信念,打算无论如何撑到大部队进城为止,我却不希望他就这么牺牲,才抱着试试看的念头给你打的电 话。没想到你不仅真的赶过来,还配合地帮我们消灭了帝国军航空战队的精锐。天空王者果然名不虚传……”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少了空中威胁我们根本不用担心,本来这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和变数呢!我们的精锐都聚集在一起,而且都是陆军,万一被航空战队发现,几颗乍火单弓丢过去我们就全都完了。结果真是太幸运了,上天也要帮助我们……”他看了眼浑身发抖的仙道,笑得更开心了点,“我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提前汇合进了城,先出其不意干掉跳舞的皇帝,再从背后攻击派出去的帝国军。那些蠢材腹背受敌,吓得惊慌失措……哈哈你都想像不到这有多痛快!被强行征召到军队里的平民纷纷投诚,扔了武器就往我们这边跑,你都想象不出来有多少!砍掉那些不可一世的贵族们的脑袋就像砍瓜切菜一样!我们胜利了!我们推翻了贵族们!我们建立了全新的伟大的属于人民的神奈川!!”

    仙道咬紧了牙,克制着想要上前揍他一顿的冲动,压低了声音说:“冰狼现在在哪里?”

    木暮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在准备登基典礼吧,你不要想去见他。”

    仙道走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拎起来,说:“带我去见他!”

    木暮吓了一跳,随即镇静下来,拍掉仙道的手,理理自己的衣领,扯出一个笑,说:“放尊重点,你以为现在还是帝国时代吗?你是个贵族,知道贵族什么意思吗?就是该死,所有的贵族都该死!”他的眼睛放出嗜血的光来。“如果不是冰狼大人命人保护着这宅子,你还以为你能活下来吗?早就跟你的那一大家子亲戚作伴去了。”他满意地看见仙道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色,继续说道:“你要去见冰狼大人,也不是不行,不过呢,要改装一下,你在帝国太知名了啊。”

    他给仙道蒙上了一个头巾,把脸遮住,带着他走出门去。

    

    仙道走在他熟悉却面目全非的街道上,昔日华丽典雅的宅子变得破破烂烂,平民们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到极点的表情,从贵族家里搬出一包一包的食物和珠宝,然后抡起棒子、石头或者任何手上能抓到的东西狠狠地敲碎所有的窗户,拆毁他们所能拆毁的任何东西,就连屋角上的神兽雕像都不放过,末了再点起一把火,把亭台楼阁一起烧掉,滚滚的浓烟把天空都遮蔽了。地上四散着一堆一堆的废物,仙道认出被撕碎的油画,被折断的琴弓,被焚毁的书籍,和腐烂的白菜帮子,脏污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布,半干半湿的血迹混杂在一起。街角处时不时有一个人被一群人围攻,发出阵阵哀嚎,人们却越加开心,一边高声骂着脏话一边拳打脚踢。木暮解释说那是逃出来被发现的贵族。

    四处弥漫着灰尘、腥臭、汗液、嘈杂、绝望、狂热、痛苦所混杂在一起的气味,那是名为疯狂的气味,跟着令人焦虑的暑热一起,蒸腾开去,席卷了所有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是类似的快乐至极,以至于看上去非常痛苦。这气味令仙道呼吸不畅,他必须张开口,大口地喘气,却把更多污浊的空气吸入肺里。

    他们慢慢地走着,木暮断断续续地在旁边说着新成立的共和国将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他们改变了神奈川千年世袭的贵族制度,令人人平等,这将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制度,因为作为寄生虫的贵族不复存在了,过去所有属于旧时代的东西都将消失,这将成为一个崭新的完美的世界。他的脸上满是疯狂的迷醉,这让他原本清秀的脸变得扭曲。仙道听得有一句没一句,并不答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满街的平民们像过狂欢节一样欢天喜地地捣烂贵族们历经百世收集起来的珍贵藏品。

    他们走到一幢大楼前,仙道认出这是原先的流川宅。门口围集着一群人,对着中间几个跪坐在地上的人指指戳戳。仙道走近了,认出许多熟悉的面孔,相田家的大小姐相田弥生,藤真家的二小姐藤真静香,神家的小女儿神海弥……都是宫廷里跟他相熟的女孩子,这些曾经掩着口不愿说出革命党名字的姑娘们,衣衫褴褛,神情惶恐麻木,被士兵和人群围着,瑟瑟发抖。仙道不忍看下去,撇开了头,木暮在旁边轻声地开了口:“这些享受了我们血汗的蛀虫,本来应该去死的,冰狼大人可怜她们,没有要她们的命,放她们自谋生路,结果一个个都活不下去,还得要我们来替她们安排后路。”

    他斜眼看了看仙道,仙道握紧了拳,一声不吭。木暮凑近仙道的耳边,小声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恨你的,不光是因为你是贵族,还因为你是那劳什子的天空王者,帝国双璧。”他沉默了下,继续说道:“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的身世吗?我有一个恋人,在军中任职,他是一个小贵族家的少爷,小时候就是跟他一起念书的,他的名字,叫三井寿。”他讥讽地看着面无表情的仙道,眼睛里忽然光芒四射,大声起来:“你一定已经记不得这个名字了吧?你手上染了太多革命者的血了!他啊,就是在你最初击坠的八架飞机之中!!”话音未落猛地把仙道的头巾一掀,用力地把他推向了人群。

    人群被突然挤进来的大个子惊到,仙道马上就被认了出来:“那个人!是个贵族!!”“是大贵族啊!!居然还有漏网之鱼!!”“我见过他!他是个侯爵!!”“他是那个飞行员!杀了我们很多弟兄的飞行员!!”“刽子手!!刽子手!!”“揍死他!!叫狗贵族尝尝我们的拳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声音汇聚成潮水,拳头雨点般落下来。每个人都被这突然出现的猎物激动了,血液涌上头,令他们面红耳赤,眼睛里放出跟木暮一样的光,喘着粗气,咧开嘴露着牙齿,狰狞地朝向仙道扑来。

    仙道挨了几下重重的拳脚,撑着刚恢复的身体一边吃力地躲避着围攻一边逃,往楼的方向跑去,想要快点躲进流川宅。被人群围住的贵族小姐们看到他,也激动了起来,“仙道彰!!”“叛徒仙道!!”“你居然还有脸出现!!你害死了我全家!!”一个个朝向他伸长了手臂,想要抓住他,被士兵们拦住了。见够不着,有几个完全不顾淑女形象将高跟鞋脱下来,狠狠地朝他砸去,仙道狼狈地想躲过,却还是因为距离过近被打中了,尖利的金属跟戳中了他的背和头,细细的血丝从额头和肩上慢慢流下。

    相田弥生像疯了一样,披散着头发,挣扎着打开挡在面前的士兵,几步冲过包围,愤怒地跑到仙道面前,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长长的指甲划破了仙道的脸。“你杀死了彦一!!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混帐!!亏我以前还看得上你,我真是瞎了眼!你连狗屎都不如,衣冠禽兽!!”一边叫骂着一边被追上来的士兵拖了下去,她的裙子被划破,雪白的大腿露了出来,她也毫不在意,和其他人一起血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想要再扑上来。

    仙道站在台阶上,看着朝他汹涌奔来的人群,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觉得一片恍惚。这个世界怎么了?一夕之间,完全变了样。那些温柔可人的小姐们忽然变得对他恨之入骨,那些善良老实的平民们忽然变得凶恶残忍;艺术品被破坏,宫殿被烧毁,空气里到处都是紧张到令人发颤的兴奋。那些值得称颂的美德都消失了,贪婪、粗暴、喧嚣取而代之变成了人们宣泄自己情绪的方式。

    木暮站在他前面,一把拉住仙道,拖进楼里,回身把门紧紧锁上,愤怒的人群被堵在大门外面,发出嘈杂的喊叫声。他看着魂不守舍的仙道,轻笑一声道:“众叛亲离的感觉如何?”随后走上前,招招手示意仙道跟上,带着仙道走进流川的房间。

    

    流川坐在他父亲原先的大办公桌前,正批改着文件,见到仙道进来,搁下了笔,抬起头,扬扬下巴示意仙道坐下。两个人双目相对,彼此都隔着深深的沟壑,复杂看不清楚。

    仙道安静地坐着,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现在是流川枫,还是共和国的新领袖冰狼。流川的气色好多了,头发虽然还是灰灰的,皮肤已经回复了白皙,眼睛也变得犀利。两个人都沉默地坐着,谁都不开口,仙道满腹的疑问在见到流川时都死在了腹中。流川的表情很冷静,很平常,跟他许多年来所认识的那个流川并无二致,连带着他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变得清凉,在这个闷热的房间显得尤为突出。这是仙道醒来看到的唯一一个能令他感觉与过去那个克制、宽容、理性的世界有所联系的人,好像只要流川在,世界就还是那个世界,一切就还是正常。

    

    外面的喧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久冲上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哐哐哐敲门后没等流川应就冲着流川叫起来:“冰狼大人!门外群众闹起来了!不满意您包庇战犯仙道彰,要求将他立刻处决!”他鄙夷地扫了仙道一眼,仙道麻木地坐着,一动不动。

    流川挥了挥手,示意那年轻人下去,开口道:“告诉他们仙道帮了我们很多忙,不能杀他。”

    那年轻人急得抓耳挠腮,叫道:“大人!他们本来已经不满您对贵族怀柔了,不处置的话他们会闹得更大的!樱木队长纠结了一群人,嚷嚷着让您出去给他个交代呢!”

    流川皱了皱眉头,待还要说什么,仙道站起了身子,对流川说:“把我交给他们吧,没事的。”

    流川凝视着仙道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温厚执着。他狠狠地握住了手中的笔,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告诉他们,我知道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艰难地说:“三天后午时三刻,老地方执行。”一个字一个字简直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一样。

    年轻人高兴起来,领命而去。没多久门前的群众就散去了。

    

    仙道朝着流川微微倾了倾身,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转身就要出去,快走到门的时候听到流川在背后叫他:“仙道彰!”声音脆弱不安,他回过头去,流川用手撑着办公桌站起身来。夏日刺目酷热的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他也像要被晒化的冰一样,轻飘飘的身形简直快支撑不住他灰白的头颅,一双眼睛透着绝望,直直地望着仙道。仙道冲他笑笑,推开门走出去了。

    

    死囚的牢房没有窗户,四周都是阴湿的墙壁,一扇坚硬的铁门封死了所有妄想逃出去的希望。仙道躺在冰冷的床上,闭着眼睛假寐。一盏油灯如豆,在无风的房间里连火焰都是静止的。

    不久听到喀喇喀喇的钥匙插进锁眼里开门的声音,仙道脸上浮出一个笑,等着来人进来,关上门,走到面前时才睁开眼睛,看到对面流川的脸,在油灯昏黄的光下若隐若现,斑斑驳驳。他坐起来,浑不在意地伸展了下四肢,打了个呵欠,面对流川说:“你来啦?”好像跟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打招呼一样轻松。

    流川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我可以放你走。”

    仙道挑了挑眉,流川继续说道:“我找了个替身,你跟我出去,跟他换身衣服。有人会在外面接应你。”

    仙道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这算是徇私吗?公正贤良的冰狼大人?”流川默默地看着他笑,暗暗攥紧了拳头。

    仙道抬起眼来看流川,他的眼睛在火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泛着漂亮的琥珀色,他注视着流川,那么温柔,流川被他看得脸上开始渐渐地发烫。

    “呐,流川,”仙道说着,招招手,流川走过来,坐到他身旁。仙道把他的手托起来,放在手里把玩,着迷地注视着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你已经很久没飞过了吧?你看,虎口上的茧都转移到握笔的指头上去了。”流川不自在地动了动,却没有把手从仙道的手里撤回来。

    “你还记得飞行时的感觉吗?远离大地,俯视人群,我们离开了我们赖以站立的土地,从远处观看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星球。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我知道自己所喜爱的东西,那就是和你在一起时我的生活。”仙道的眼睛因为回忆而闪烁。

    “以前我们一起飞的时候是多么快乐啊,好像整个世界都发着光,你在我身边,我便能做到任何被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我们的天赋无穷无尽,任何挑战或者困难都只是令人愉悦的游戏。我们拥有整个天空,整个世界,因为我们拥有彼此。我曾经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生命的劲头。可是七年前,你失踪了。”

    流川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仙道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微笑起来:“嘘……不要把你的秘密对一个将死之人说出口,那是不明智的。”

    “你知道吗?我在南方被俘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你,我真的很生气,恨不得冲上去揍你一顿,可是想想我实在没有理由,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不是跟我一样的心情,是不是愿意陪我飞行,就连‘喜欢’这件事,都是由我强加在你身上的。我太不了解你了,或者说,我所了解的只是七年前那个会跟我一起飞行的你。”

    “……我……”流川抓紧了仙道的手,眼睛里波光闪动,仙道明了地笑笑,摸摸他的头发。

    “你知道,我除了飞行之外并无所长,比起你和你为之奋斗的人来说或许真的是寄生虫一样的存在,你也已经离开我很远很远,走上了我完全不了解的道路。然而我如今庆幸至少我能飞,才能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抵挡一些危险。”

    流川摇摇头,轻声却坚决地说:“不是这样,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仙道朝他笑笑,他便住了口,只是低下头。

    仙道用手指一遍一遍梳理流川的头发,火光下他灰白的发泛出了金色的光。两个人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仙道开口继续道:“你所经历的一切我并不明了,但我愿意为你走到今天。你只需知道,我深深爱你,逾于性命。然而我所做决定,都出于我本心,所得结果,我自会承担。”

    他停顿了下,抚上流川脸上的伤痕,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惟愿你一生得最美好幸福,我惟愿你一生万事皆如意,我惟愿你一生平安至终老。爱你这件事是我一生荣耀,就算为此背万世骂名,挫骨扬灰也不能剥夺我为你而战的骄傲。”流川浑身剧震,抬头看着仙道,仙道凑到他面前,轻轻吻上他脸上的疤。温热的鼻息掠过面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就收回去了。

    “这是身为仙道彰的我,对你所说的话。”仙道合上眼睛,许久又睁开,直视着流川,开口道:“接下来,是身为仙道家第三十一代侯爵,帝国军航空战队上校的我,对你说的话。”

    “我们的国家参与了这个世界上也许最伟大的改革之一,这个改革的发起人是你,至于后果,我们无法预料。历史会评判到底谁对谁错。你废止了贵族制,而我则维护它。你崇尚彻底的暴力革命,而我则倾向温和的谈判和决议。你爱这个国家,想用改革把它变得更好,而我也爱这个国家,想保持现有的情境。我们大家使用相互矛盾的语言,表达同样的热情。你有你的立场和正义,我也有我的。你坚持了你的梦想,并且用努力令它变成实际,你成功了,你建立了新的共和国。而我坚持我的正义,却因为私人的感情令这正义变成伪善,令整个战局发生了不可挽回的改变,失去了自己的立场。这对于我来说,是没有意料到的。”

    “无可否认的是,我对我所效忠的政权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哪怕未来证明这可能是导向历史前进的一面,我依然要背负背弃国家的罪,谋杀亲人朋友的罪。”

    流川眼睛红了,急着争辩起来:“你并不知道这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这不是你的错!”仙道安慰地拍拍他,开口道:

    “做人,恰恰就是要负责任。就是要在面对似乎不取决于他的一件悲惨事物时知羞明耻。我不想参与战争,却引发了战争;我不想参与历史,却推进了历史;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却伤害了最多的人。顺应我本心所作的一切,导致了这样悲惨的结果,我只能将它归结为我自身原因,判断不清、软弱的情感和不恰当的怜悯之心。”

    “我身为航空战队次席执行官却罔顾了管理、统帅战队和代表国家进行战斗的职责,身为大贵族却忽视了维护皇族的统治、贵族的权益和安定人民心理的义务。我的行为直接减少了敌人的后顾之忧,使之得以畅通无阻地进入国都,杀害了皇帝,毁灭了政权,连带着导致了我身边所有人家破人亡的悲剧。我悖逆了国家培育我作为军人的基本原则,把对国家的忠贞转变成对你个人的忠贞,用私人的冲动行为代替了对战局的清楚判断。我侮蔑了身为帝国军人的尊严、信仰,和骄傲。这是不能原谅的。”

    

    “因为爱一个人,而背叛一个国家,这样的罪孽,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苟活于世。”

    

     “请你,让我去死。这便是你所能为我做的最大一件善事。”

    

    他怜惜地抹去流川脸上滚滚而下的热泪,把他拥入了怀中。

    流川紧紧地抱着仙道,好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用力。他把头埋在仙道的肩上,滚烫的眼泪沾湿了仙道单薄的囚服和他的肩膀,嘴里小声地嗫嚅:“白痴……真是大白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仙道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神色安详。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小小的飞蛾,围绕着灯焰打转,翅膀扇起的微风令火苗轻微地晃动起来,它忍不住靠得近了点,没多久被火灼到,灯焰猛地跳高,一下把它吞没,火光投射在狭小墙壁上的影子晃动了下,摇曳出不规则的图案,只一刻光阴,又重归平静。

    

    

    

    ~end~

    

    

        

    番外 历史

    

    冰狼流川枫领导的这场变革,史称“陵南起义”,历经四年终于成功,建立了神奈川第一民主共和国,彻底推翻了压在人民身上的残暴贵族统治者,还政于民,开创了平民政权的伟大时代。平民积怨爆发,涌入贵族家烧杀抢掠,流川枫屡禁不止,造成流血冲突,激化了贵族与平民矛盾。流川枫作为神奈川共和国第一任总统,在位仅71天,就因积劳成疾及病毒感染去世,年仅二十九岁。

    继任者木暮,采取血腥手段镇压贵族反抗,被称为“赤色木暮”,在位两年零三个月,屠杀大小贵族超过五万人。共和国历02年12月,趁木暮迎击丰玉侵略,前伯爵藤真建司率十万贵族大军攻下国都,木暮被迫逃亡海外,史称“翔阳政变”。年轻的神奈川民主共和国仅三年就遭覆灭。

    藤真建司试图复辟神奈川帝国,建立神奈川第二帝国,在位八年镇压了无数次平民起义,双手沾满了平民的鲜血。在他死后帝国又维系了十一年,才在更大规模的平民起义,由冰狼流川枫的原部下樱木花道带领的“湘北革命”下彻底地结束了生命。樱木花道光复原神奈川民主共和国国名,国体,政体,对平民民主集中制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建立神奈川第二民主共和国,在位三年。继任者水户洋平发扬了他的思想,拉拢中小贵族,集中力量对付大贵族,在位十年,基本平息了境内的平民和贵族争端。

    从流川枫到水户洋平,共经历三十九年,腐朽破旧的神奈川帝国才得到最终的覆灭。

          ——《神奈川第二民主共和国九年制义务教育八年级历史教材》共和国历711年第七版

    

    历史,是由英雄人物的传说和无数被遗忘的真实碎片组成的。

    

    

    

    罗里八嗦的后记

    

    

    这真的只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梦。一觉醒来被宏大的悲剧感震慑到,呆了半天,随后用一天时间敲出了这篇文章,接着又用了近两个月时间断断续续地修改了差不多四五遍,便成为现在的这个样子。情节基本遵从梦境,因此存在不少bug,我想破头也没办法圆回来,索性就把这不完美的东西呈现出来了。

    不谈政治,不谈历史,仙道这个人,是个非常普通非常正常的家伙。战斗能力很强,交际能力还可以,没了。意志力不够坚定,爱情还算专一。有个弱点流川枫,除此之外倒也不容易抓到他把柄。是个和平主义者,妄想不流血解决争端,很天真。总体来说是个好人。

    他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造成了他的悲剧。他同情平民,担心流川。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思想是贵族的思想,他始终都是以一种温和的贵族的方式来看待平民,嫌他们粗鄙,也可怜他们命苦,可是要让他为平民们而战,那是不大可能的。他为了流川打的那场战斗,与其说是他倒戈,不如说是他内心艰苦斗争的结果。他以为平民们被屠杀得差不多,他的这一行为对牧的统治并不会带来多大的影响,只要保住流川就行了。他并不真的想跟牧刀剑相向,对以前的同僚也留了手,试图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显然他太天真了,心慌则乱,被木暮轻易地唬住,为了他自己并不了解的目的战斗,彦一的死令他感觉到事情已经脱离了控制,向着无法预测的道路加速前进。他出于保护所有人的目的做出的行为令所有人都受到了伤害。

    这样的仙道,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一个温和派在席卷整个世界的变革中是很难活下去的。心太软,不能成大事,情太深,不能长命。他是一个矛盾而纠结的普通人,就像路上一颗小石子,不小心被历史卷了进去,却不自觉轻微改变了车轮的方向。

    然而我敢说,就算历史重来一次,木暮老实告诉他真相,他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为保护流川而战,然后再义无反顾地为自己的失责去死。为爱人而战,为原则而死,这样的仙道,才是我描绘这篇文的初衷。

    至于流川,梦里面戏份就很少= =|||,他过去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但是显然他感觉到了历史的变更,并且抓住了这个机会,走在了最前端。他够坚强,够清醒,够冷血,所以会成为英雄为百世铭记。他对仙道不是没有情谊的,仙道为他千里奔袭他也不是不感动,可是他的事业对他来说更为重要,仙道会因为怀念当初跟流川在一起的场景而沉湎于飞行,流川却不会为仙道停下他的脚步。他私心里是绝对不想杀仙道的,但是仙道既然求仁,那便让他得仁,这样的尊重,也是他爱人的表现。仙道可以用飞蛾来比喻,他又何尝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信仰奉献终生,流川君还是一如既往地勇往直前。

    至于木暮,他其实是个好人,我这样说会不会被殴?他是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平民,跟大部分的平民一样,对贵族,尤其是大贵族,有强烈的仇视,这令他变得狭隘,就算他本性纯良,在全民性的疯狂里内心里的魔鬼被放出来,他只会变得残忍。他说贵族把平民当牲畜,当作为底层的平民掌握了权力,处于弱势的贵族就变成平民眼里的牲畜了。

    藤真和牧,属于比较激进的贵族代表,拥有跟流川一样的冷血特征,所以藤真能蛰伏三年再卷土重来,复辟帝国,青史留名。就像文末所说的,使用相互矛盾的语言,表达相同的热情。历史证明流川正确,但是仙藤牧等人,也是真正爱着自己国家的,立场不同,矛盾非暴力不能解决。

    这些人都是英雄,历史的主角。只有仙道是个偶然的例外。可怜的仙道,跟主角们在一起便只能炮灰了。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原因,我好像没办法去把任何一个人神化,所有人都有他的优缺点,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在别人的立场来看很可能是错误的,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庞杂纷扰的原因。仙道君一直作为通透旷达的典型代表,在这篇文里完全没有显现。或许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迷迷糊糊,有很多缺点,却有更多优点的人,真实,琐屑,有烦恼,有坚持,有立场,偶尔认真会很帅。我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偶像来爱,所以他会有很多很多的问题要解决,跟我们自己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一生可能会爱很多人,我的仙道,一生只会爱流川,从开始到结束,从邂逅到死亡,只有流川。一厢情愿扑火飞蛾一样的爱情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浓烈得呛眼的爱情啊,一生唯有一次,就用尽了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幸福,所有的力气。所有现实的枷锁都是浮云,所有宏大的架构都是浮云,只有爱,亘古不变。纯粹得像信仰一样的爱,是仙道和流川唯一与现实区别的原因。

    以上,合掌。感谢所有有耐心看完我这粗糙小文和啰嗦后记的同学们,因为你们才有了仙流,因为你们才有了如此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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