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真理唯爱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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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ch中心】qua vadis?你往何处去?

配对:Nathan/Harold,Harold/Grace,John/Harold  (可视作Harold Finch的恋爱史)

分级:PG13

警告:无考据。OOC可能。对计算机一窍不通。

 

【Nathan Ingram】

Harold不爱Nathan Ingram。

 

Harold不太能想得起来他是怎么和Nathan混熟的。Nathan和他看起来就像两个世界的人。Nathan一头金发,高大英俊潇洒,擅长社交,是同学里的明星,老师的宠儿。而Harold,是辅修了许多偏门课程,每日埋在图书馆里的普通宅男。他很少抛头露面,爱好是文学和音乐,修的专业是经济学,不过成绩一般。私底下他也会编程玩玩,兴趣而已,没打算靠这门他早知道出类拔萃的技术赚钱。

所以到底计算机系的风云人物Nathan Ingram是怎么知道他会编程的,Harold一直没想明白。他只知道某一天在图书馆被Nathan堵住,对方从书架上轻而易举地拿下他需要踮脚才能拿下来的一本《Qua Vadis?(你往何处去)》,笑意盈盈地递给他。 

“Urbi etorbi! (这个城市和这个世界!)*”他轻声地说。Harold接过书,Nathan却没有放手,这让Harold不得不迎着阳光去看他。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Harold眨了眨眼睛,一时被他头发金灿灿的反光晃花了眼。

“谢谢你。”Harold一时有些局促地道谢。他不太习惯被陌生人搭讪。

“Harold Wren,很高兴认识你,我是Nathan Ingram。”Nathan听见他的道谢,才满意地说着,松开了手。他支着腿站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Harold瞪着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在等什么。五秒过后,Nathan似乎有些泄气,有些尴尬地笑笑:“你从来不看校报的吗?我是学生会会长啊。”

Harold这才受惊了一般地后退了半步,慢慢涨红了脸,不知道这时候是该说失敬好还是该说久仰好,最后决定什么也不说,只是点头再次表示感谢,然后转身想要溜。

但Nathan拦住了他。他侧身站在书架的另一边,这样就和Harold的距离极近,近到了已经侵犯进Harold自认为的安全距离,以至于让Harold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Harold,”他自来熟地用Harold的名字称呼他。“我找你是想请你帮点忙。”

 

然后?然后就是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所谓“帮忙”。Nathan总是会丢一堆稀奇古怪的题目给Harold做,计算机方面的,当然。而且Harold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他的作业——MIT的计算机系水平在他入学之前就调查过了,达不到那些题目的水准。他渐渐也被这些题目的奥妙之处吸引,越来越多地和Nathan交流,并且发现Nathan并非他想象中计算机系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而是真的在计算机技术上有独到见解的天才。

他和Nathan很快成了朋友。如果照Harold的标准来说的话,大概也算得上唯一的一个。Nathan会拽着他去运动,强迫他出席一些(Nathan认为的)必要的聚会,并且以此为名教给他(在Harold看来完全没必要的)正装和正式礼节……诸如此类,有时候让Harold烦不胜烦,十分后悔当时一定是阳光太刺眼,不然怎么就被Nathan笑出的一脸灿烂给迷惑了,开了给他帮忙(被Nathan强迫帮忙)的先河。

可是也有的时候,他穿过校园时看到Nathan在被一群人围着时瞄到他,就一定会开心地遥遥挥手示意,引得周围人像看什么稀奇一样围观他,Harold心中会有一种隐秘的窘迫的快乐。

这大概就是友情?他不想去上的课Nathan有时候会替他点到,Nathan懒得做作业有时候就丢给他做,兴致来了两个人会晚上偷偷开车出去夜游,被舍监发现后Nathan嬉皮笑脸地塞烟蒙混……Harold一直以为自己没有青春,生来就太聪明知道太多,等到许多年后回想,才想起曾经也有过无忧无虑只担心考试只担心明天没有更刺激的事物的时光。

尽管如此,这并不能让他某一天发现Nathan挤进他的宿舍,厚脸皮地霸占了他的床时的震惊少了半分。

Nathan可怜巴巴地解释说因为和前女友闹翻了,那姑娘提着枪四处找人(Harold确定他一定是夸张),所以暂时到他这里避避。Harold本来想说你那么多朋友不去找为啥要干扰我的清净,但看到Nathan难得吃瘪的样子抱怨的话就咽下了肚子,只不客气地赶他去睡了沙发。两个人一边讨论着编程语言一边说着教授的趣事,竟是谁也没有困意,一直聊到了天色将明。Harold第二天要小考,但听着Nathan兴致勃勃地形容新的想法,就半点想要打断他的意思都没有。

路灯透过闭紧的百叶窗泄露出一点朦胧光亮,Nathan说到兴起时会挥舞着手臂,他的手臂在光线下白得发亮,蓝灰色的光线会照到一点他的脸,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坚毅的下巴弧线,他的眼睛几乎都要发出光来。那是对未来新世界的憧憬的光。

他看起来真的英俊极了。哪怕他蜷缩在Harold狭小的沙发上,穿着几天没洗的旧T恤,头发乱成草窝,眼圈发青,还长了胡渣,裹着Harold可笑的星际毛毯,一点都不像那个让女生们趋之若鹜的Nathan·风流倜傥·花花大少·Ingram。可他还是英俊极了。他说话的口气,那种天之骄子万物都在手中的狂傲,他看着Harold的眼神,那种热切地寻求知音近乎灼人的视线,让Harold的心不由自主地也随着他抑扬顿挫的音调而乱了节拍。

快6点的时候Nathan终于累了,闭上眼睛睡了过去。Harold在两三点的时候困得要命Nathan一直喋喋不休不让他睡,这时候反倒清醒了。他侧躺着,看着床的对面,Nathan安静地睡着,嘴唇略微分开,因为说了太多话而干裂,眉眼和鼻梁的比例有如古希腊的雕像,金黄色的睫毛在微曦的晨光里落下的阴影有好看的弧度,很慢很慢地叹了口气。

最后Harold考砸了小考,当然。不过他本来就对经济学兴趣不大,而且那时候他已经认识到他在计算机上的天赋无人能及。

后来Nathan又找了新的女友,但依然经常到Harold那里去蹭沙发,抱怨学校或者课程,偶尔也抱怨女人,Harold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虽然他们再也没有聊到天亮。有一次Nathan酒醉后倒在Harold门口,Harold没听见敲门他就浑浑噩噩在室外过了一晚上,结果之后发烧了三天。Harold只好给他准备了备用钥匙,心怀惴惴地递给他时,Nathan一点也没客气地拿了,笑出一口白牙拍着Harold的肩,露出那种你我都懂其实谁都不懂的表情。之后Harold回到宿舍就时不时能看到一只名叫Nathan Ingram的大型犬霸占了他的书桌,他的床,他的沙发,看着他的碟片,吃着他的薯片,然后自以为潇洒地对他挥手说亲爱的你回来了。Harold对此的反应通常都是一个书包对准他那张貌似诚恳的脸直接抡上去。

 

Harold大三的时候跳级转系去了计算机系,Nathan比谁都高兴,以照顾新同学为借口动用了点学生会长的私权堂而皇之地调动宿舍和Harold住在了一间。Harold苦着脸佯作不情愿,其实心里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们越加亲密了起来。Nathan身边的女人虽然从来没停过,但他从来没有带过任何一个回宿舍,连Harold和他说自己可以避嫌他也只是哈哈一笑而过,每天晚上10点半之前必定回房和Harold讨论计算机问题。Harold不会承认,但他确实是为Nathan这样光芒四射的人物专门划分出这只属于他的时间而暗自高兴。

和Nathan生活在一起之后Harold很多习惯都被迫改变。Nathan出身优渥,有极良好的家教,只要没课早上必定拖着Harold起来晨跑,让习惯性熬夜的Harold叫苦不迭。他吃穿用度都很讲究,时常看不惯Harold那高中生一样乱七八糟的打扮,Harold被他念得没脾气,不得不也给自己添了人生中第一套正装,并且终于搞清楚了Pinot Noir和Merlot的区别*。他甚至还试着带Harold去那些让Harold头皮发麻的聚会,后来Harold被灌醉过一次后Nathan才终于放弃。

但Nathan也有些优渥家世带来的恶习。他放荡不羁,抽大麻很凶,Harold甚至听闻他碰过更烈的毒品。他玩女人,女伴几乎一周一换。他喝酒也喝得很厉害。只是Nathan在他面前从来不抽烟,女伴更是鲜少一见,以至于Harold有时候怀疑这个一心和他讨论未来计算机世界发展的人和同学们口中带着羡慕又嫉妒口吻说的花花大少不是同一个。

快乐的大学生活稍纵即逝,眼看着他们就要毕业了,Nathan已经决定毕业后继承家业,而Harold也到了觅职的时候。临毕业前Nathan少见地断了所有莺莺燕燕,只全神贯注和Harold一起开发新的程序。Nathan和Harold的工作思路有很大不同,Nathan习惯从全局考虑,先建立框架,而Harold习惯从语言开始,从基层建起。因此他们的合作往往是Nathan提出思路,Harold细化和建立,再由Nathan进行统领性的调整。

他们不眠不休了好几个夜晚,差点错过了毕业典礼,才终于在离校前完成了这个程序。没有什么能比真正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程序更有成就感的事了,眼见着最终屏幕上晃动的字符根据指示作出反应,两个人都欣慰地松了口气。

“你的飞机是什么时候的?”Harold摊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问Nathan。

“……明天早上。”过了很久,Nathan才回答。

这个答案让Harold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他。“这么快?”他问道,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紧。

Nathan笑笑,没再说什么。整个宿舍现在基本已经走空,只剩下他们还在实验室里为了这个程序而抓紧时间奋斗。

说起来,毕业典礼都结束有一阵了。Harold心想,Nathan最近接了好几个电话,似乎都是在催着他赶快回去。

他们一时有些沉默,最后Nathan拷贝了程序,两个人背着书包,最后一次一前一后地走在他们走了千百遍的实验室到宿舍的道路上。

进了宿舍门,Harold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Nathan早就已经打好了包——他不光打好了包,他还反复拆开了数次。

Harold默默地帮他把剩下的东西也打包好了。这一次,他已经没有理由再留,所以也不必要再拆开一次行李了。

当天晚上Harold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默默地数着墙上的挂钟滴答,心里茫茫然一片,好像不知所措,许多乱七八糟的情景从他眼前闪过,记录着他的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Nathan的头发,金色的,在阳光里仿佛透明。他想起Nathan笑起来的样子,诡计得逞后狡黠的笑,被抓现行时诞着脸讨好的笑,有了新的好点子时眼睛都发亮的笑,写了好代码忍不住得意的笑……以及非常偶尔的时候,Harold从他的计算机前抬起头来,会看到Nathan正看着他,嘴角微微上翘,意识到Harold的视线,就会变成一个温暖的微笑。

他说“我就知道!”时候的语气,他眨着眼睛装无辜的样子,他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屏幕思考时习惯地咬着拇指指甲,他考出了好成绩坐在台阶上晃着酒杯冲着深蓝的夜空大喊“Urbi et orbi!”,他喝多了冲着Harold的耳朵一遍遍唱Beatles的《All my loving》,把那句“All my loving I’ll send to you”生生唱得柔肠百结……

他把自己往被子里缩得更深了些,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叹气。

卧室的门忽然有了响动,Harold一惊,装作睡着的样子不再动。

门开了一条缝,有光线漏了进来,Harold能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闭紧了眼睛,感觉到来人来到他的床铺边站着。

他屏住了呼吸,因为知道是谁以及这代表了什么意思而全身僵硬,手脚冰凉。

那人站了很久,Harold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只是调动了所有的肌肉保持不动,隐隐觉得牙根因为咬得太紧而疼了起来。

“……Harold……”Nathan出声道。极轻极轻的一声呼唤,几乎没有震动声道,只是发出了气息的声音。如果不是Harold一直紧绷着神经,这轻飘飘的一句就会如同翻身引起的皱褶声一样消散在寂静的房间里不见踪迹。

Harold没有动。他的大脑都开始充血了。

Nathan站了更长的一会儿,Harold闭着眼睛,但隐隐能有发尖被掠过的感觉。真的太轻、太轻了,轻得他以为是幻觉。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承受不住这要把他掐窒息一般的空气,想要翻身抓住Nathan的领子要么吻他要么揍他时,Nathan慢慢地后撤了,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咔哒一声关上的瞬间,Harold虚脱一样地倒在被子里,随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因为心脏过快过疼的跳动而忍不住爆发的哽咽溢出嘴唇。

第二天早上他故意睡过头,没有去送Nathan。Nathan也没有吵醒他,所以最后他们还是没有机会说再见。

他一直睡到下午,没有Nathan拽他去锻炼的打扰他难得睡了个好觉。等他起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Nathan的东西已经全部消失不见。

他头发凌乱地烧水煮咖啡,随后看到茶几上放着Nathan的存储软盘,是他们昨晚上刚刚做完的软件。他拿了起来,看到上面附了一张纸条,Nathan优雅的字体写着:别去卖保险,去做计算机吧,你可以在新时代成为真正的传奇。这个软件我送给你了,用它卖一笔钱,你会有个好的开始。N。

Harold微微颤抖了起来。这个程序的思路一开始就是Nathan提出来的,他本来还奇怪为什么要在临近毕业时做这么个复杂的程序,但Nathan只是软磨硬泡着他,给他提供了无数便利,自己回程的时间也是一拖再拖,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吗?

他看了看自己那新接到的保险公司聘任书,又看了看那软盘,最后珍而重之地把两样都放进了最贴身的手提箱里。

 

Nathan在罗德岛经营家族产业,而Harold则开始了他加州和纽约两地跑的生涯,他们联系得很少,所以当几年后Nathan宣布要结婚请Harold做伴郎时Harold有一刻不敢置信,Nathan的朋友那样多,Harold没想到会找自己,而且毕竟他们都很久没有联络过了。但久未相见变得更加英俊潇洒的Nathan只是握住他的肩膀用他见过最认真的眼神说Harold Wren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Harold只好点头,把我可不想看着你结婚这样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永远地咽在了肚子里。

Nathan在单身夜Party上喝得酩酊大醉,到最后所有的亲友都离开了,只有Harold陪着一边喝一边大笑的Nathan,明知徒劳却依然努力阻止他把自己灌成酒精中毒婚礼前夜送去医院。

夜深人尽时Nathan终于停止了疯狂喝酒,趴在桌上眼神迷蒙脸颊发红地看Harold。

“Harold……Harold……”他微笑着呼唤,眼睛因为酒精而闪闪发亮。

“我在。”Harold答道。“可以回去了吗?”

Nathan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险些就要跌倒,Harold只好扶起他。这感觉熟悉得令人心悸,就好像他们还是几年前在大学里嬉笑怒骂的时候,那时Harold也时不时要给Nathan擦屁股收尾,喝醉了扛他回去……

Nathan比他高不少,压着他的肩膀很沉,还一个劲冲着他呵热腾腾的酒气,直把Harold也熏得头晕目眩。

“Harold……”Harold好不容易把Nathan扛进了车里,安顿好他,Nathan只是一遍遍地咀嚼着他的名字,声音高高低低可像在唱歌。

“你可别真唱起来了。”Harold依然对他大学时喝醉唱了半宿的情歌印象深刻,不由得拍拍他的脸。“我们一会儿就到了,醒醒。”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小心地注意着副驾驶座上的Nathan不要把头和手伸到窗户外面,更不要试图打开车门。

“Harold~”Nathan转过头,还当真地把他的名字念出了音调来。“Ha~rold~~Haro~ld~Harold~~Ha~rold~~Haro~~ld~~”他玩上瘾了一般唱得更大声了,甚至还遵循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曲调反反复复地唱。

“……别叫了,你明天结婚可别在新娘床上叫出我的名字来。”Harold头疼不已,知道Nathan已经进入酒后发疯的状态,谁都管不了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Nathan的脸忽然刷一下惨白。他闭上了嘴,转过了头去,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

Harold被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吓住了。狭小的车厢里有太多的酒味,也有太多过去的暧昧,空气粘稠得几乎就像他们毕业分别前的那一夜。Harold僵硬地开着车,不敢转头去看Nathan的表情。

“……别告诉我你叫过了。”他试着打趣,却换来更加尴尬的沉默。

“……没有对Olivia。”Nathan冷冰冰地答道,好像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

两个人一时无言。Harold没有和女人交往过,他完全不知道在床上叫出别人的名字是怎样难言的可悲心酸无奈,他不敢去想,更不想去想。知道这一事实会压垮他的,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瑟瑟发抖地说。

他把Nathan安全地送回了家,Nathan什么话也没说,下了车就直接进了门,连一张正脸都没有给Harold。Harold在他门口站了很长一会儿,几次想要敲门但最后还是转过身开车回了旅馆。

第二天的婚礼一切正常,Nathan看起来完全不像前一天晚上喝光两瓶威士忌吐了几次连步子都走不稳的人。他看起来甚至神清气爽,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节都光彩照人,无懈可击。

只是Harold知道,他朝他笑的时候已经再不会露出那种隐秘的温暖的笑,而是和他面对来往宾客露出的笑容温度没有二致了。

 

Nathan婚后Harold就没怎么看到他了。只有每逢圣诞节和他的生日都寄到他名下的卡片和名酒还提醒着他,他的老友从未把他遗忘。

他每次都独自一人慢慢地喝掉酒,把卡片珍藏进保险柜,那里除了他的银行存折之外还有Nathan毕业时给他的软件。他就算再落魄困苦也从未卖掉。

他本来以为生活也就是这样过了。他有一份闲职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用于钻研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见天日的计算机语言,偶尔也做些劫富济贫打探机密的事儿,就凭他随手做的几个软件,闭着眼睛财富也会增长。Nathan于他是个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回忆,他带给他的影响渐渐也已弥散,唯一保持住的习惯就是对酒的挑剔和每天的晨跑——他曾那么厌恶的锻炼,竟然被他数年如一日地坚持了下来。

很无趣,也很真实。

 

日子一直晃到94年,Harold突然接到Nathan的电话,Nathan的声音在那头兴高采烈地说他有一个新的想法,想要成立一家公司……

他说了很久,Harold都记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的语气一如十几年前他们躺在逼仄的宿舍里,两个青年手舞足蹈地述说着未来的愿景时那般。他眼前仿佛能看得到床的对面,Nathan的手臂在暗夜里被偶尔路过的车灯照得白得发亮,只一瞬就又隐没在黑暗里。还有他热切的闪烁的眼神。他睫毛下好看的阴影。

“……你在听吗,Harold?”Nathan的声音问道。

“我在。”Harold答道。

“那么,你愿意吗?”Nathan问道,声音忽然有些不那么自信。

“我愿意。”Harold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还没说条件呢。”Nathan似乎有些失笑。

“你知道只要你说要做,我肯定答应。”Harold答道。

Nathan顿了下,才又笑了起来。“那合作愉快,Harold。”

“合作愉快,Nathan。”Harold回应道,也笑了起来。每一次他们一起写程序做软件,Nathan都会这样说。合作愉快。他们是真的每次合作都很愉快。他们曾经是、也将是世界上最好的拍档。

 

IFT运行得很顺利,按照Nathan的规划,Harold隐藏在幕后,Nathan负责公司运作,Harold终于找回一点原先在学校里那种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全心全意研究的快乐,和Nathan的关系也十分融洽,几乎无话不谈。Nathan的儿子Will刚满十岁,叫Harold叔叔,十分乖巧可爱,单身汉Harold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他们家拜访,Olivia会烧大餐招待他,饭后Will会和他一起拆解Nathan新买回来的随便什么电子产品。

他很开心。他可以看得到自己的疆域正在拓展,他的能力在Nathan一个又一个新点子推动下迅速提高。他们信任无间,靠着Nathan的运作能力和Harold的技术,他们的产品卖得很好,公司上市后Harold已经懒得去数他账户里数额有多少个零了。他从来不在意金钱,他住的是普通的公寓,依然穿得像个普通白领,如果没有Nathan的持续抗议恐怕依然靠快餐和微波食品过活。对Harold来说,除了计算机以外的一切都不重要。他享受的是突破自我,是发现未知,赢得挑战的快感,所以Nathan每次拎着他耳提面命他的资产在什么地方投资又赚了多少钱,Harold总是笑嘻嘻地表示随便。

他想他会愿意一辈子这样下去。有这样理想的工作,有Nathan这样好的朋友,他想象不出更好的生活了。如果让他明天去死,他大概也会含笑而逝,觉得Harold Wren的人生充实得过分,没有虚度。

 

但是911改变了这一切。Nathan对他提出了机器的想法。这是有史以来Nathan提出过最疯狂最大胆的想法。他面对着Harold坐着,双手交叉紧紧地握住,眼睛里滚动着痛苦,嘴唇因为心焦而干裂。

Harold恍然惊觉他的苍老和憔悴。他们追寻着知识,追寻着财富,追寻着人所能达到的巅峰,一路上因为有彼此的存在而忽视了剩余整个世界。

他说:“好的。让我们一起来做吧。”

然后Nathan微笑了起来。一个久违的,只在许多年前看到过的私密的微笑。

“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他说。

 

Nathan一点也没心疼地关闭了IFT,全部精力和资源都用来支持Harold的建设。他前所未有的冲劲满满,四十多岁的人了却依然像二十多年前那样会因为Harold取得的任何一个突破而欢欣鼓舞。

Harold也因为这前所未有的挑战而拼得更厉害了。有国家大义这样的崇高目标在,做任何事情仿佛也都具有了更普世的意义,切身地体会到自己在做对人类来说划时代、可以改变世界的事,这样的认知让他每每想到就热血沸腾。

他们联手跨过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渡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机器终于识别出Harold时两个人都激动得一宿未眠。

Harold全副身心都扑在机器上,却也注意到Nathan渐渐地有了疑虑,欲言又止的次数越来越多,等他发现Irrelevant List时终于酿成了他们的争吵。

私心里说,Harold并非对那些人毫无愧疚。只是,拯救更多的人难道不是更符合逻辑的吗?资源总是有限,优先保证大众的安全难道不是更合理的选择吗?更何况,他们能有什么资格扮演救世主呢?

但Nathan无法接受。Nathan天性里有Harold无法理解的悲天悯人。他和一心扑在技术上的Harold不同,他喜欢人,喜欢社交,多情泛滥得简直要爱世上一切人。

他们最终越走越远,分歧越来越大。Nathan没有阻止Harold做任何事,只是越来越频繁地喝酒,Harold觉得他已经到了酗酒的程度。那每日里看不见却知道的死亡把他拖垮了。

Harold为他感到心痛,可他也无能为力。并且他也觉得他并无立场说什么。

最终机器完成调整时他们的分歧已经无可挽回了,所以真的把机器送走之后彼此其实都松了口气。结束了之后是不是还可以回到从前那种亲密无间?他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不是吗?就像十多年前Nathan一个电话打过来Harold就搁置了手上所有的活计第二天就飞到纽约陪着他白手起家一样?

 

他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度假时,忽然接到应该也在度假的Nathan电话。两人闲扯了几句IFT的复工,Nathan没来由地打断了Harold关于新算法架构的喋喋不休,问道:“我认识你多少年了,Harold?”

“34年了。”Harold算了会儿才答道。“怎么了?”

“没什么。”Nathan笑笑答道。“只是觉得……虽然认识你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生命的一半,却依然好像第一次见到你一样,会时不时为你吃惊呢。”

Harold不知该接什么话。他们很少说起从前,一直只说未来。大概因为从前太晦涩,未来白纸一张,涂写起来没那么多顾忌?

现在再说,不知是不是意味着他们都已经老了?有些东西可以谈笑面对?

他不知道他要不要说他一直记得那个夏末初秋的午后,在图书馆里碰上的20岁青年,有金色的头发,被阳光照着,轮廓模糊在光线里,整个人都好像要发起光来。他说“Urbi et orbi!”的语气有着不自觉的慵懒和傲慢,为了不惊扰别人刻意压低了声线,近乎于气声。他贴得Harold如此近,近得Harold能闻到他身上须后水淡淡的薰衣草香。他记得所有的细节,只记不得那时候Nathan脸上是怎样的微笑。 那是怎样的笑让Harold Wren自此以后永远无法对Nathan Ingram无动于衷?

他只记得Nathan看起来真的好像从书里直接走出来的彼特洛纽斯,那个英俊无匹代表了爱与美的罗马贵族。

可是Nathan说Urbiet orbi。这座城市和这个世界。又好像那个苍老的德高望重的为城市和人民而死的圣徒。

Harold永远不会告诉Nathan,他说的这句话和那个下午他的轮廓剪影一起深深地烙进了Harold的心,带着青春最初悸动的甜蜜和痛楚,每一次回望都揪紧他的心,让他不忍面对,不忍卒听。

他们都曾经那样干净、简单、年轻过啊。会打闹,会笑骂,也会吵架,但一觉醒来就会和好如初。

他一时沉浸在旧日回忆里,没听清Nathan在说什么。

“……Harold,有一天你会不会恨我?”Nathan的话把他的注意力抓了回来。

“怎么会呢?”Harold有些奇怪。“我为什么会恨你?”

“因为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你听我的要求做什么,把你拽进IFT,让你做机器……好像都是我在说你在听。”

“可是我也很开心啊。我很感谢你让我有机会做这些事情。真的,没有你我也许还只是个卖保险的小职员呢。”Harold用头夹着电话笑着答道,Grace已经提来了她自己的手提箱,递到他手边,冲他一笑,准备去换鞋。

“希望如此吧……”Nathan说道,声音低落。

“Nathan?”Harold追问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见,Harold Wren。你是我永远最好的朋友。”Nathan没有再等他多说什么,很快地挂断了电话。

Harold举着手机,心中有不详的预感在升腾。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拨了过去,却再也没接通。Grace转过身来探寻地看他,他只好勉强一笑,放下电话,走出了门。

 

然后事故就发生了。

 

Harold从麻醉剂中醒来时花了整整五分钟看着天花板,然后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却失败了。

他一次次地挣扎,一次次想抬起头,一次次想要坐起来,一次次地想要用他无力的四肢支撑他的上身,但全部失败了。

他全身是汗,满脸是泪,伤口崩裂,鲜血流了出来,床单上斑斑点点。他不管不顾,只想坐起来,只想站起身,只想飞跑过去,只想——再看Nathan一眼。

他喘着气,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翻不了身。他的喉咙干渴得疼痛,眼前一片模糊,头疼得要爆炸,脖子疼得仿佛自颅骨往下毫无知觉。

他紧握着手,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因为十指还在而略微庆幸,又被接踵而至的巨大悲伤击得干呕起来。

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整个五脏六腑都颠倒了一般,胆汁上涌,胃里绞痛,肺里好像火烧,心脏快要爆裂,让他除了呕吐的冲动之外一无所有。他以为他会吐出血来,吐出胆汁,吐出胃液,可是什么也没有,连口腔都干涸得只剩麻木苦涩。

终于有护士听见响动,跑了过来扶住他,他挣扎地想要打开她的手,却打飞了自己的眼镜,他的眼镜落在地上,被忙乱的护士一脚踩到,碎裂了。

护士急急忙忙地道歉,要扶他坐起来。他却忽然一动都不想动了。

再赶过去也没有用了。

无论他再怎么追赶,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无论他再怎么恳求、祈祷、咒骂,哪怕他像大学时那样揍他,用书本砸他,对他摔键盘,或者像他很久以前曾经幻想过许多次的那样,吻他,咬住他的嘴唇直至鲜血淋漓,直至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Nathan Ingram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图书馆一角被阳光勾勒的彼特洛纽斯,那个睫毛落下好看阴影沉睡的青年,那个对着他唱“All my loving send to you”,每一个转音都漂亮无比的醉鬼,那个会把他的名字念成一首歌的准新郎,那个会用20年前一模一样的口气说“合作愉快”的雄心勃勃的企业家,那个在无数个夜晚端着一杯威士忌,一边慢慢地啜饮着一边陪着他熬夜的搭档……

那个世界上最懂Harold的人,死了。

三十四年啊。他和Nathan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他独自一个人的时间。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他都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辈子过下去,他们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啊!Will都已经做实习医生了,难道还有什么能改变吗?可是到最后,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他还是被留下一个人?

Harold闭上眼睛。眼睑因为流了太多的眼泪而灼痛。

“Urbi et orbi……”他喃喃地说。这座城市和这个世界。

 

Nathan是比他更好的人,Harold一直都知道。他比他正直,比他无私,比他热心,比他在乎人,比他在乎世界。是他提出要造机器救人,是他把Harold从固步自封的小茧里拔了出来,带他见识世界,是他要救Irrelevant List,哪怕在死后也为Harold留下继续生活的意义。

所以为什么死的是Nathan?为什么不是他?

为什么那么好、那么好的Nathan会因为一点也不好的Harold而死掉?

Nathan说他可能会恨他,他真的恨。他恨得锥心刺骨,几欲崩溃。他恨Nathan就这样死掉,恨Nathan丢下他一个人,恨死掉的是Nathan不是他自己。

 

Harold在他自己的葬礼结束后独自一个人强撑着打满了钢钉的病弱身躯来到Nathan的墓地,昏倒在他的墓碑前,之后发烧发了三天三夜,差点死在医院里。就像许多年前,Nathan曾经在他门前醉倒,之后发烧发了三天三夜一样。

他醒来之后清空了原先的一切信息,卖掉了房产,切断了所有可以追查到HaroldWren和IFT的关系,买下了废弃的图书馆,开始把自己从普通的技术工程师打扮成低调的富翁。从Nathan那里学来的上流社会腔调这时候倒是起作用了。他不免心酸地自嘲。

他日渐变得沉默寡言,看不到监视镜头就无法安心。他凝视着镜头,镜头也注视着他,那玻璃的圆滑表面映射着他变了形的面容,他快活的蓝眼睛变得忧愁,他上翘的嘴角变得平直严肃,他的鬓角渐渐退后,他的衣装越来越考究,他的言行越来越故作矜持——他变得越来越像记忆里Nathan最后的样子了。

 

他对自己说,我不爱你。我只是要把欠你的,全部都还给你。你的梦想,我替你完成。你的重担,我替你背负。你的人生,我替你走下去。

为此我舍弃了自己的名字,按照你教我的方式穿衣,按照你说话的方式说话,按照你留给我的方式好好活下去。一直活到有一天,你终于对我说,可以了——方才被允许再见到你。

 

 

注*1. 使徒彼得在殉道前说的话。

2. 都是葡萄酒的种类。

 

【Nathan篇·完】

 

 

【Grace Hendricks】

Harold爱Grace Hendricks。

 

Grace,Grace,多美好的名字。上帝的恩典(grace)。

Harold花了差不多两年时间看着她。只是单纯地看着,看她每隔几日出现在中央公园,熟练地打开画架,把画板和画布放好,削一根铅笔,拉几条线打草稿,然后小心仔细地选择颜色,一点点铺陈上去。她会画三个小时,三到四张水彩,有大有小,公园里的景色在她笔下一点点鲜活,充满了奇趣的色彩。如果天气好,冬天她会早些出来,画到太阳西斜,夏天她会出来得晚些,只从四点开始画到七点。如果太阳太大,她会戴一顶宽檐的太阳帽,水蓝色的,衬着她枣红色的头发很好看。

她总是一个人,就像Harold也总是一个人一样。他许多次从她身边装作不经意地走过,Grace从来没留意到他。她的眼睛永远都盛着前方的景色,想着如何将之转成画面,从她身旁身后走过的小个子男人走过几遍她是毫无所觉的。

他看了她那样久,知道她喜欢吃街角咖啡店里卖的羊角面包,喜欢甜食,对花生过敏,所以只吃牛奶巧克力,喜欢用的颜色是蓝色和绿色这样深冷色调,但喜欢穿的颜色是浅米色和粉红色这样暖色调,喜欢听爵士乐,喜欢看古典小说,喜欢现代派画家。

他在走上前和她说话之前就了解了她的一切。看着她成为Harold日常的习惯。他不是没想过要改——这样的偷窥未免显得自己有些可悲。他也曾试着找出Grace的缺点以让自己死心:她年纪不小了——可她眼角细细的皱纹笑起来真美;她有点粗心——可她丢三落四时蹙着眉头咬着手指苦恼的样子真可爱;她不善交际——可看在上帝份上Harold比她还不善交际……她吃三明治被酱料弄脏了手,还弄脏了衣服,手忙脚乱地拿手帕清理,苦着脸甩着手一脸不知所措;她画画的时候把颜料溅到了脸上不经意用手抹得更开自己却浑然不觉……

她是那样的完美,小小的缺点都可爱得让Harold心头酸软,无法移开视线。

上帝的恩典。他在心里默念。

 

他预谋了无数个走上前和她开启第一次对话的方式,可是一次也没敢付诸实施——他永远也做不到Nathan那样自如地去和陌生人搭讪。Nathan知道他小小的暗恋,大大小小出了不少好的坏的主意,但Harold总觉得如果以Nathan的方式去开启这段关系,好像就像不是出于自己本心一样。

他看了她一年后试着给她写条子,像个高中生一样笨拙地只敢写“我注意你很久了”然后塞在Grace常常画画的地方,结果被Grace误以为是旁边咖啡厅的领班送的。 看着Grace走上前去和领班攀谈,他的心提在嗓子眼,但领班摇摇头表示不知情,并且左右看看似乎在寻找他的样子,Harold十分没脸地躲了起来,心里暗自祈祷不要被发现,但等Grace真的没发现他走了过去时他心里又隐隐地失落。

后来他也曾试图用各种让Nathan感慨扶额,连Will都嘲笑他的方式接近Grace,然后总是在最后一步止步不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Grace在公园所有的人中看起来最特别,最完美,每一个回眸每一个微笑都让他心动过速,难以自抑地紧张,以至连走上前去说hello都做不到。

这真是很蠢很蠢。他知道。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没谈过恋爱,虽然都以失败告终,但多少也是有些经验。只是他看到Grace就好像回到青春年少,心脏跳得过快,撑得胸腔麻麻痒痒,走得过近了,手脚会僵硬,周围的一切好似全都寂静无声,只剩下她和她身上淡淡的橙花香,她的红发和她纤长手指下的画面。

这一切太美好、太美好,和纷杂混沌的人间截然不同,生生劈出一个新的世界。这和他每日里处理的机械程序不同,和他研究的复杂恐怖行动不同,是纯然安详的、平静的,仿佛浑浊里的一汪清泉。

Harold想着也许他就这样看着好了。光看着她安静地一个人活着就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他或许不需要认识她,只让她活在他的梦中就已经足够美好。他是那样地在意,以至于不敢直接面对她,可实在对他的磨磨蹭蹭看不过去的Nathan威胁如果他再不行动就直接上前告诉Grace,Nathan看起来是认真的,所以Harold只好拖无可拖地上前。

他买了冰淇淋。他买的时候脑子里转着要说的话,从“你的笔掉了”,“你的画很好看”,“你笑起来很漂亮”这样委婉的搭讪到“我喜欢你”,“待会可以一起吃晚饭吗”这样比较直白的表达……什么都想过了。他甚至还专门看了两部爱情小说试图捡起他早已疏习的恋爱技巧(虽然他从来就没有过),并且终于想出了一个自己觉得非常绝妙的句子用于这具有历史意义的第一句话。

而且他其实本来是打算买咖啡的,拿咖啡搭讪应是更合当的方式吧——但他实在太紧张了,以至于走到饮料摊前看着招牌时,他脑子忽然一空,完全忘记了那句话。

老板耐心地问了他两次要什么饮料,而Harold正急得满脑子搜索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句重要的话,沮丧地又要泄气放弃这次机会,排在他身后等得不耐烦的一个女高中生冲老板叫道:“一个冰淇淋!”

老板飞快地递给他一个冰淇淋,冲他露出职业性的微笑:“还要什么吗?”

Harold愣愣地接过,冰凉的蛋筒握到手里,一瞬间他好像就镇定下来了。“请再给我一个。”他微笑着说。

 

他举着两个冰淇淋,走到他早已熟悉的公园一角,Grace正心无旁骛地画着画。每走近她一步,Harold就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离他更远,离她更近。

那句话,那句绝妙的话,到底是什么呢?他怎么会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紧张地两个手心在发汗,几乎握不住冰淇淋,但依然鼓足了全部的勇气站到她面前。

Grace终于看到他了。她那光洁的额头抬了起来,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她漂亮的绿眼睛,两年来第一次终于把Harold收进了眼里——

“Hello。”Harold说。狂跳不止的心骤然停止,他的呼吸也停止了。他有一瞬间想要转身,想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双脚牢牢地把他钉在了地上。喔天,他做了什么?他在冬天买了冰淇淋?她会怎么说?她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怪人?他本来就是个怪人……她会被吓到吗?她会跑开吗?喔天,他是不是做了件蠢事?他是不是应该说“天气真好”“你画的真好”这样的话来开头?他怎么会说“hello”这种毫无创意的开场白?喔天,他要搞砸了这难得的可以和她近距离交流的机会……

但Grace只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那Harold看了无数次,每一次都让心为之融化的,清爽又带点羞涩的笑容。

“Hello。”她说。

 

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Harold简直不能相信他的幸运。Grace,Grace,上帝的恩典。她真的就像上帝赐予Harold的那样,每一处都和他如此合拍。

Harold一直是个守旧、老派,甚至是和时代有些脱节的人,尽管他从事的是最尖端的科技事业,但他是从非常传统的清教徒家庭长大,遵循的是克制而勤勉的生活准则。Nathan为此笑过他不知多少次,但Harold很固执,他对古典文学的爱好也许加深了这一固执。他相信才子佳人,相信浪漫童话,也相信爱情永恒一生一世。在这个物欲横流,速食爱情的纽约依然坚定地相信爱情是婚姻的基石,并且矢志不渝地追求,已经让他足够另类了。然而让他喜出望外的是,Grace竟然也是这样,她保持了那么久的单身,竟然也是一直在等待着完美的爱情。

他早已过了被荷尔蒙驱动行为的年纪,哪怕喜欢Grace喜欢了这样久,也依然小心翼翼地和她相处,每一次只进一点点。他用最正式的信件约她晚餐,饭后会体贴地陪她坐地铁回家;他千挑万选地买Grace喜欢的画册,把一片亲手做的树叶标本夹在书里,背后写着济慈的诗句;他买演唱会的最佳位置票,然后谎称中奖邀请Grace去看,两个人和一群疯狂的乐迷一起随着歌声摇摆……

可他还是不敢碰她。她是多宝贵、多娇嫩的花朵啊,Harold和她在一起甚至觉得自己粗鄙。

他约了Grace三次之后送Grace回家的路上Grace牵了他的手,害羞地低着头不敢看他。Harold一直没敢告诉她他当时恨不得就亲上去然后冲着天空大喊我爱你,我爱你……可他没有,他也只是低着头,反手握紧了Grace的手,脚下的步子拖得更长,希望能把回程的路拖到地老天荒。

又过了一个月他们才接吻,Grace闭着眼睛,睫毛长而卷翘,仿若蝴蝶轻栖面颊,她的唇软得不可思议。而Harold连眨都不敢眨眼,呼吸都不敢呼吸,生怕最轻微的动作会吓跑这从天而降的精灵。最后Grace睁开眼睛看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翡翠一般的绿眼睛里满满都是善意和理解,他才终于可以放松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个吻中。

他们交往四个月时他们一起欣赏一部60年代的爱情片,故事拖沓情节无趣,但Grace看得泪光闪闪。结束之后已经深夜,Harold第一次留了下来。他们在Grace铺着深绿色被褥的床上缓慢地做爱,没有开灯,Grace像夏日清晨草叶上的一颗露珠般融化在他怀里,每一声轻喘呻吟都如诉如泣,让他的心也不由得随之共鸣。

他们交往两年后住到了一起,搬进了公园旁Harold很早就买下的小公寓里。他精心地挑选了地板的颜色,客厅里没有放电视,陈设了很大的书橱,放的都是他喜欢的书和Grace喜欢的画册,在阳台栽种了几盆植物,养了一缸鱼。他把钥匙用丝带扎着,和新一期Grace做封插的杂志一起包成了礼盒,在Grace生日那天快递给了她。Grace打开房门时Harold正在为她的生日蛋糕焦头烂额——蛋糕店送错了货,而时间也来不及再做一个。但Grace只是站在门口就激动地哭了出来,最后Harold不得不搂着她安慰,两个人一边听着Grace新淘的古旧黑胶爵士一边挤在还没拆封的沙发旁边吃掉了那个送错货的蛋糕,把崭新的地毯都搞脏了一块……

 

Harold愿意尽自己一切之力满足Grace所有的需求,所有的心愿。

他曾经被以前的女友说是“不懂风情”,“不会哄人”并以此为借口分手。可和Grace在一起,当他全心全意只想着她,他很自然就会作出在旁人看来浪漫无比可在他看来只不过是顺心而为的举动。他只恨自己笨嘴拙舌,说不出心中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快乐,只恨自己不够聪明,想不出更能讨她欢心的主意,只恨自己没那么完美,能够像个真正的白马王子一样能够让她做世界上唯一的最美最骄傲的公主。

但是Grace已经很满足。她会依偎在Harold身边翘着脚看书,因为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而或大笑或哭泣;她会做很甜很甜的小甜饼,用带着花边的手绢包好了塞到Harold包里;她会和Harold对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谁对不上谁就要洗碗,每次Harold都会故意输掉,然后她就会咯咯笑得像只快活的小鸟儿;她会耐心地听Harold喋喋不休她其实不感兴趣的珍本书典藏,省下自己的稿费去她一点也不懂的拍卖会上拍珍本书,然后藏起来等待Harold自己发现……她是那样好,好到每一分钟Harold都觉得他比前一刻更加幸福。

 

然而Harold没有告诉Grace任何有关他真实身份的事。

他只是告诉她,他是个保险公司经理,有着糊口略微富余的工作,因为继承了一小笔遗产而有一点积蓄,所以可以在Grace喜欢画画的地方附近买下这个小小的公寓。

他早已打定了主意,Grace不可以牵涉到任何和机器相关的信息。他会为保护她不惜一切代价。他所接触到的社会已经够黑暗,她那样娇弱无辜,如果因为他而受到什么波及,Harold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就连Nathan很想见Grace,都被Harold毫不留情地拒绝。Nathan有点受伤,但没有多说什么。Harold心里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但他不想冒一点风险。

他像个保险经理一样朝九晚五,穿最普通的西装,吃最普通的食物,说最通俗的抱怨,用一个保险经理可以付出的薪水为Grace购买各式各样的小礼物。

他们温和而热烈地相处,就像Harold梦想中的爱情一样相爱,就像他梦想中的生活一样生活。每天牵着手散步,聊着文学艺术,为着一点也不真实、生存之上的象牙塔、最精妙的玻璃球游戏而相视一笑,因为有心爱之人共同分享人类智慧的微妙之美而真心地感谢上帝。

所以他想要和Grace结婚,真正地把这段感情确定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他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真的打算结婚,因为若是考虑到他现在所从事的机密事业,他恐怕应该和所有人都划清界限。

但他如何能对Grace放手呢?每天早上醒来,他看着Grace安宁熟睡的面庞,他如何能对她说对不起呢?他想要用婚姻拴住她,这天使一般如此适合他的女人。他预估了这样做可能带来的风险,但想要和Grace一辈子在一起的心愿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压倒了一切。

他会给她任何她所想要的,她所渴求的。他会给她一个家。因为她已经给了他一个家。

他把自己的心给她,他也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就像结婚的誓言里所说的一样。

他只是无法给她真实。

 

于是他求婚了。那时候他们交往已经快四年了。他面对着Grace单膝跪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钻戒,而Grace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哦天啊。”Grace捂着嘴惊呼。“哦天啊。”

Harold的心被揪紧。快四年了,他依然会被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牵动神经……是不是他太心急了?Grace是不是还没想定下来?他这样做是不是会把Grace推远?他是不是应该选一个更好的方式?万一、万一要是Grace说了不,他该怎么办?……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

但是Grace只是疯狂地点头,晶莹的泪水在她眼眶里积聚,她的绿眼睛宛若梦一般迷蒙。

她说了Yes。

Harold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因为狂喜而语无伦次,他的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着,而Grace也飞快地回以拥抱,在他肩头哽咽着一声又一声Yes。在冬日的寒风里,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的部分温暖得令人落泪。

他还能怎样幸福?上帝竟是如此厚爱他!

 

他们很快就投入婚礼的准备过程中去了。他第一个把消息告诉了Nathan并正式地邀请Nathan参加他们的婚礼,Nathan的表情有点微妙,但依然非常真挚地为他感到高兴。彼时他们正因为Irrelevant List的事情闹得很僵,Harold想这也许是个好机会缓和两人的关系。

而Grace则每天都笑得很开心,特别认真地去进行婚礼的各项准备工作。Harold只要看着她憧憬得两眼放光的样子,就觉得天都是蓝的,阳光都是灿烂的,他的所有付出都值得。

他想象不出有什么能比现在更好。他已经开始幻想婚后的生活。等到机器完成送走之后,他会切断一切能够追查到他的信息,然后慢慢地转移重心到家里……他们会经常出去旅游,他会带Grace去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看她喜欢的画;他们会养一只狗,也许是两只,每天早上Harold会带着狗一起晨跑,等回到家Grace会刚刚醒来,Harold会给她一个早安吻;也或许,如果他放任自己想得更远一些,他们会要孩子,Grace毋庸置疑会成为一个好妈妈,Harold年纪不小了,但他也会竭尽所能地陪孩子一起玩,给他最好的教育,最好的成长环境……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他们的婚期定在了10月底。Grace已经早早定好了婚纱,瞒着不让Harold看,Harold也装作没见到,心里的期待一点也不比Grace少。

 

 

然后Nathan死了。

 

 

Harold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伪造了自己的死亡。

他满脑子都是Nathan。他不敢去想Grace。Grace太美好,每一次想到她就像是要把他生生撕裂一样。因为现实太残酷,残酷到他必须得记着黑暗和丑恶才不至于让自己因为过分向往光明而忍不住露了马脚。

他去参加了自己的葬礼。他本来不应该去的,但他实在是太想见Grace一面了。她会哭吗?她会崩溃吗?在已经失去了Nathan的现在,Harold唯一的内心支柱就是Grace了,他希望她能撑下去。

他推着轮椅,带着大檐帽,远远地隐藏在树后,看着Grace一袭黑衣,以未亡人的身份站在他的墓前。

很少人来看他。他早知道。Grace认识的Harold是假的啊!他的家人早已不在,有不多的几个他们两人共同的朋友过来,但也就仅止于此了。牧师宣读着悼词,零星的听众里Grace笔直地站着,昂着头,黑纱拂面,纹丝不动,一种故作的坚强。

然后他们把那具棺木葬了下去。Grace撒的第一抔土。她似乎摇晃了一下,她的一位友人扶住了她,于是她又站直了身子,矜持而冷淡地站在墓地边上,接受来者的吊唁。

她没有哭。她捧着一束白百合,纯白的颜色和她全身的黑衣对比得刺目。她有礼貌地和来宾说话,握住他们的手接受他们的安慰,克制而自持,好像死去的人不是她深爱的未婚夫,而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

只是她手里的花颤抖着,颤抖得如此剧烈,以至于有几片花瓣已经落了下来,飘散在地上新翻的泥土里。

Harold几乎要看不下去。他那样如珠似宝的玫瑰花,他那样娇贵的玫瑰花,正在他的眼前凋零,用最后的盛放证明她的爱情。可是他一动都无法动。

这是你造成的。他对自己说。至少也要有看完的勇气。

来人很少,所以葬礼很快就结束了。但Grace没有离开。她只是站在墓的旁边,就像她整场的位置一样,一直站着,高贵得哀而不伤。

她站了很久,天开始下雨。Harold想她应该会走,但她只是任由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依然站了很久。

Harold觉得再看下去他的心真的会被活生生扯成两半。可他什么也不能做,也只能任由雨水冲刷,眼镜被打湿模糊成一片,艰难地从一片模糊中捕捉那个纤薄的影子。

他看了多久?他不知道。雷声轰鸣,雨声倾越,风声暴烈。全纽约的雨全都浇下,如巨大的帘幕一样隔在他和Grace之间,生生砸出一块空白,他才勉强想起之前的台风警报。

他移动着轮椅,艰难地赶到墓园管理处,找到管理员。管理员为还有人在墓园里赶到吃惊,急忙拿出干毛巾给他擦干,但Harold抓紧他的手告诉他比他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位女士也在。

管理员穿着雨衣赶出去了。Harold目送着他离去,等到看到他带着Grace湿透的身影出现在遥远的视线另一头,咬紧了牙,推动着轮椅重又消失在雨帘之中。

他不能见她,从此以后也不能。

她刚刚亲手埋葬了他。

 

Harold死而复生后做的第一个软件就是手机上的一个小应用,只要他靠近Grace百米之内就会警告他。

他在做这个软件时往电脑里输入Grace的有关信息。他敲打得很慢,脑子里描摹着她的每一个细节。他恍然惊觉自己竟然记得那样多的细节,多到他不堪重负。

他本来想设定更近或者更远的距离,但太近他怕会控制不了自己走上前去,太远他怕会看不清,反复修改斟酌了许久才确定了这个距离。

他又恢复了五、六年前那远远窥视的习惯。但他的心态已经和暗恋时不一样,Grace对着别人客气微笑的时候他想念Grace开怀大笑时眼角皱纹的弧度……她画画的颜色开始变得深沉,线条破碎压抑,画面充满了负面情绪。她开始被退稿。Grace很显然为这样双重的打击而沮丧憔悴。

Harold买下了好几家杂志社,轮流地操控他们向Grace约稿。他知道这样做一点也不公平,但他不在乎。他只要Grace继续从事她所爱的创作事业,只要她一直安定、平安地活在她的小世界里,而他会筑一个玻璃罩,为她遮挡风雨,驱赶蚊虫,他会做任何事保障这一点。

他已经无法再陪在她身边,所以至少,让她的生活轻松一点。

 

一开始的时候最艰难。他晚上睡不着,时常下意识地往家走,每每走到门口,被手机的警报声提醒时才想起来。那时候他每天要被警报敦促许多次,克制着自己不要上前抓住Grace日渐消瘦的手腕耗掉了他几乎所有的自制力。他跟了太多次,以至于他甚至怀疑Grace发现了他的跟踪和尾随。

后来慢慢地好了点,他的身体需要复建,从Nathan那里接手的工作需要重新整合,很多真相需要追查,他需要寻找一种好的方式来继续Irrelevant List的搜救工作……太多繁杂的事情让他重新忙碌了起来,让他除了为数不多的闲余时间可以用于思念之外并无太多机会可以接近Grace。终于有一天,他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周没有见过Grace了。

他匆匆忙忙地丢下手上的工作,调开监视器,却发现Grace的位置在墓园——确切说,他的墓地。

Harold的心停跳了半分,然后猛地狂跳起来。

哦,这天是他的生日。他想起来。那个虚拟的Harold 的生日。他自己都忘记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赶过去,他只是坐在电脑前,反反复复地刷新着那个监视屏幕的画面,莹蓝色的反光照亮了他的脸。

Grace停留了大约一小时后离开了。Harold已经觉得自己坐得太久,脊椎又开始痛。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隐蔽所,来到了他自己的墓地。

这是他第一次来看自己的墓地,虽然他早就安排好一切,但毕竟是Grace处理的他的身后事,他为了避嫌一直不曾来看。

他的墓碑前放着一束白百合,在风中瑟瑟发抖着,他走上前去,轻拂那娇嫩的花瓣,花瓣上的露水湿润了他的指尖,他轻轻地拂去那水珠,幻想这是拂去Grace的眼泪。

他注视着那花好几秒,方才叹了口气。他走近了,弯下腰仔细地查看他死去的事实——石灰岩的墓碑上简洁地写着生卒年月和他的名字。

他绕到背面,想着Grace会给他写怎样的墓志铭,是“这里长眠着一位渊博的古董书爱好者”还是简单的“R.I.P”,还是会更诗意一点,就像他们都喜欢的那首诗一样:“我们知道得很少,我们什么都无法理解”……

然而那青灰的石材上,两行小字清晰地镌刻着:耶路撒冷的众人阿,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慢慢苏醒。(雅歌8:4)

Harold忽然就控制不住地头晕目眩。

Grace知道——她知道她认识的Harold 并非真实,她知道这四年一直是个谎言,她也许也怀疑这墓地里埋着的并非她的爱人,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她为他守着并非必要的寡,做他的未亡人,Harold以为她是悲痛得不能自拔,但她不是,她只是心怀希望……

她在等待。她就像每一次Harold回家迟了那样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Harold下一次遥遥无期的归家。

他扶住那墓碑才能稳住自己不要跌倒。他喘着气,想要哭又想要笑。

喔Grace。他那上帝的恩典。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他已经无法回头了啊。他眼前看着的是黑暗,他所做的事情是把自己扔到阴影晦暗中去,拼着一身老骨头,直到有一天终被这黑暗吞噬。

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Grace,他最爱的光明,他最爱的玫瑰花卷入一丝一毫的风险之中。

他吃力地蹲下身子,把那一束白百合捧入怀里抱住,就像在拥抱Grace一样。有几片花瓣被他碰折了,飘飘扬扬地落在地上。

“再见,我的莉吉亚*……”他颤抖着叹息,每一声都破碎不堪。“对不起,我的莉吉亚……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自己放弃了做维尼兹尤斯,所以只能做乌尔苏斯,连吻她走过的尘土都自觉亵渎。

 

Harold开始了POI的工作。John是个好搭档,但时常也需要他亲自上阵。

他在追踪一个女性嫌疑人时进入了地铁站,而他的手机忽然发出了久违的警报。这警报是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Harold一时间竟愣了很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找了一圈才发现了Grace。幸或不幸,她就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正排着队等待上车。Harold太久没有再见到她,此时见到心脏像被紧紧捏住了一样,骤然紧缩。

他控制不住地向前几步,排在她身后的几步距离。

警告声已经响得像要穿透他的耳膜,可他疑心那根本不是警报,是他心跳的声音。他连John在另一头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地铁站闷热潮湿,众人身上的汗臭、香水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实在不能说好闻,但Harold依然能准确地分辨出Grace身上的橙花香。

那悠远的带着苦涩的甜香,曾经多少次让他梦魂萦绕啊!他仿佛一瞬间回到公园里和Grace第一次搭讪的时候,他们的第一次牵手,第一个吻……

没什么记忆能比得上嗅觉记忆,往事历历在目。Harold的心脏随着警告声一起蜂鸣,一声又一声,急迫又焦躁,在他头脑里响彻云霄,呼唤的都是Grace的名字,他的爱,他的玫瑰花。

有那么一刻,Harold真的忘记了一切。他忘记了嫌疑人就在眼前,他忘记了POI,忘记了机器,忘记了John,忘记了他们所处的世界。

他只要伸出手,就能再碰到她啊!只要那样短的距离,只要他伸手拍拍她的肩,Grace就会转过头来,对着他微笑说“hello”,哪怕Harold手里并没有愚蠢的冰淇淋,她也会微笑,给他拥抱,给他怀抱,亲吻他爱他,因为她是Grace,上帝的恩典啊!

然后列车来了。

滚动的车轮碾过轨道的声音惊醒了Harold。他已经伸出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他静静地站着,看车门打开,看人群涌下来,看Grace走了上去,看她被人群遮蔽,隐没在车厢里。

他心里依然有着最微弱的一丝盼望,也许她会玻璃看到他。只要能被她看到,Harold心里说,只要能被她看到……被她发现,应该不算违规?

但列车缓缓启动了,在拥挤的人群里,Harold捕捉到Grace明艳的红发,在地铁白色的灯光里显得颜色更深了。她面朝着另一面站着。

她没有看见他。

警告声随着列车远去渐渐地减弱了,就像他的心跳也渐渐地平缓下来一样。一百米的距离有多短,短到列车加速没几秒就消失,而Harold只能徒劳地希望他曾把距离设计得更长,好像这样那尖利的警告声就可以停留得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注视着列车远去,警告声终于消失于无,而John的声音从耳机里疑惑地传来,唤回他的神智。他问他有没有赶上车。

“……没有。”Harold答道。“没赶上。”

John没发现他的失常,只是和他商量着下一步的对策,Harold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心思却少见地飘远了,随着那消失在甬道里的列车一起飘走了。

“……Finch?”John终于意识到他的心不在焉,问道。“没赶上车没关系,我们总会追上她的。”

追不上的。Harold 没有回应,只是苦笑。失去了一次就永远都追不上了。

 

 

Harold知道他爱Grace。他一直知道。他知道他会看着Grace,目送着她饮泣悲伤,目送着她放弃希望,目送着她重新振作,目送着她从阴影中走出来,走出来,走入另一个、比他更好的、更值得她的人怀抱。

而我将永远爱你。他对自己说。永生永世地爱你。注视着你,守望着你,为你祈祷你的幸福,直至死神有一天终于大发慈悲地真正带走我。

在此之前,所有思念的苦难我都心甘情愿,因为我抛下了你,以着死亡的名义苟且偷生。从那一刻起,我已经被剥夺了站在你身边的资格,可以为你而死的荣耀。

所以我真正能做的,不过是为你一人孤独终老。

 

 

*1.莉吉亚:《你往何处去?》里的女主人公,以纯洁美丽著称,历经艰险,几乎死去,终于和男主人公维尼兹尤斯双宿双飞。

乌尔苏斯:一直爱恋着莉吉亚的巨人,默默保护了莉吉亚许多次。

 

 

【John Reese】

Harold不知道自己爱不爱John Reese。

 

 

平心而论,John并不是Harold找的执行Irrelevant List的第一个人。

他一开始对起用John非常疑虑。他不能确定这个杀害前女友的丈夫为前女友报仇的前杀手是不是能胜任这份工作。但在他尝试了一位前FBI探员,一位身怀绝技的功夫高手,一位前海军陆战队军官都宣告失败之后,留给他的选项实在不多。

他需要一位单枪匹马也能撂倒数个罪犯,很难被策反,并且对他言听计从的人。第一项条件很容易达到,第二项如果有足够的理由和足够的酬劳一般也不是那么困难,但第三项——买到一个人的忠诚可以很简单,但得到他全心的信任是很难的。

John当时的情况很差劲。他沉湎于酒精,身体一团糟,并且如果他高中的医疗档案是正确的话,他还有诵读障碍症和注意力不足过动症。后一项应该已经在他服役期间得到了很好的训练和治疗,而诵读障碍症则很有可能导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粗野莽汉。

Harold但凡还有别的选择是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去找这样一个很可能有精神问题、酗酒、有暴力前科的流浪汉的,哪怕他曾是最顶尖的CIA探员也一样。

他去见John的前一刻还在搜索是不是有新的可能,但他早就过滤了一遍所有的可能名单,John是他第一个放进这个名单里的,也是他留在最后的不得之选。

然后他见到了John。

那个男人身材高大,头发凌乱,衣衫褴褛,和在监视器里看到的一样。但是他的气势——那种静默如磐石却隐隐藏着力量可能会在下一刻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的不怒自威的气势,是监视器上无法捕捉的。

Harold的心放下了一半。雄狮无论如何慵懒,毕竟藏着獠牙。

“你可以叫我Finch先生。”他半扬起下巴,对着不得不让他仰视的高个子前特工说。

不是Harold。Harold是更通用的名字,而是Finch。他在出门前刚刚想到这个名字,鸣叫的鸟儿,和他很相配。每一个和他合作的搭档他都会取一个新名字,所以这个名字是和John合作专用的。

但John的警惕心也比他预想中要强。他佯装出惫懒的样子声称对参与救人毫不感兴趣,就丢下Harold消失在人群里。

Harold不喜欢这个,这意味着他需要冒更大的风险,暴露更多“真正的”信息才能收服他。不过Harold从来不畏惧挑战,如果John是他现在唯一能找到的合适人选,那他就对John志在必得。

他派人在John的酒里下药,保证他会在十个小时内毫无知觉,然后绑架了他,把他关在房间里,绑在床头,设置好所有引君入瓮的装备,就静静地坐着等待。

在此期间他仔细地检查了John的身体。John因为被暴露已经剃掉了他伪装的脏乱头发和大把胡须,并且洗了个澡,这让Harold的检查工作比预想中还要顺利——他可不想把自己身上弄得脏兮兮一股臭味。

结果比他想象中要好,尽管前特工已经醉生梦死了两个月,他的肌肉并没有松弛,而且也没有严重到影响行动的伤——自己把自己撞伤的青肿倒是有不少。可以直接投入使用,只要Harold能够成功说服他。

Harold坐在床边,仔细地端详着John昏迷不醒的脸。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纪要大一些,联想到他所经历过的,不得不说受伤使人苍老。他即使在昏迷中也都紧锁着眉头,这让他英俊的脸看起来很忧愁。

一个苦难的人。而Harold要做的是加深他的苦难,让他重新血染双手。和前几个对象比起来他的状况是最差的,似乎撑不了多久的样子,说不定会比那个短命的前FBI探员死得更快……

他叹了口气。如果这时候丢下John,也许还来得及,他可以再去找下一个目标对象,John虽然是仅剩的名单,但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这样眼睁睁让他去送死Harold有点于心不忍……

John忽然颤动了一下。Harold立刻站起身来。但John只是痉挛了一下又重归平静。他似乎是在做梦,脸上的表情舒展了开来,嘴角上翘,一个隐约的微笑。

Harold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碰了碰他的脸。他的手触到John的脸时,John的微笑更明显了些。他甚至动了起来,用没被捆住的那只手摸到Harold的手。

Harold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屏住了呼吸。John的手很热,皮肤和皮肤的接触Harold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了。他静静地看着John超过了理当的时间,才慢慢地撤回了自己的手,走出了房间。

就是他了。Harold坐在椅子上拨弄着录音盘的时候想。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下John,让他答应合作,并且,尽可能让他活得更长一些。

 

Harold决定冒一次险。他从未和之前的目标对象分享过有关他如何工作以及机器的秘密,他一直都是坐在电脑后发出指令,对方遵守,或许这也是合作总是不成功的原因?

但是John,Harold不知为何单单对他动了恻隐之心。他希望他好起来,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相似的经历,Harold觉得如果John好起来,他自己好像也就有了希望一样。

他把John带去了图书馆。不管他装得如何镇定,他心里很惴惴。把这一切披露给John总让他有一种背叛了Nathan的感觉。因为毕竟所有的资料都是Nathan整理出来并且开始运行的。而且如果John说不,他完全可以转身出门把Harold卖给政府机构,那Harold和Nathan所奋斗的一切就全完了。

但John表现得比他预期的还要出色(除去洗劫并组装了自己的武器库并且毫不在意地把枪械堆在图书馆之外)。他很敏锐,酒精并没有损害他的分析和判断神经,Harold不需要一条一条地发出指令John就会自发地选择最合适的方法进行下一步行动,相反,是他一直在给Harold提供有用信息,方便Harold迅速组织,做好准备和铺垫。

这感觉很棒,这种能和别人一起分工清晰、亲密合作作出某种成就的感觉真的很棒,是Harold一直以来最喜欢的工作方式。

因为熟悉得过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Nathan。

唯一的问题是自从John放下警戒心之后好像就失去了“隐私”这一概念。他进图书馆不打招呼,指使Harold做这做那好像他才是老板,需要用就径直地走过去用Harold的电脑——Harold十分吃惊自己竟然没有反对——好吧,看在POI的份上,好吧。

过分活跃了也许。Harold喜静不喜动,但他对此并不讨厌。跛着腿忙出一身汗的时候他偶然想起John的高中医疗记录,不免自嘲地一笑。看样子军队在过动症治疗方面并没有做到最好。

 

然后他告诉了John机器的事情。整个Diane Hanson的案子他都在观察着,犹豫着,但John直白地表达了他的愤怒。

他的表情说明他下一刻就会甩手不干,因为Harold隐瞒了太多。

他们在公园里面对面僵立着,天色阴沉,冷风萧瑟。Harold没去看John,他看着虚空,有一刻在想:如果Nathan站在这里他会怎么说?他会把这个无辜者拖进死局中来吗?

Nathan不会。Nathan会用更漂亮的办法脱身。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

但Harold说了他不会骗John。而且他也不是Nathan。

于是他说了。从原因到结果,他全部都说了。

这个沉重的负担,他花了七年艰辛的时间,投入了自己所有的心血,成为整个国家最隐秘的机密,却夺走了Nathan,逼他离开Grace,并且将如阴霾一样笼罩着他直至死亡——他就这样对着刚刚认识24小时不到的男人说了出来,却并没有感到轻松一点。

因为知道也是一种罪。因为知道了之后就再也没办法脱身。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漂浮在空中,John和他都心知肚明。

他自私地封死了John可以逃走的最后通道。自此以后,John只能和他绑在一起,再无别的出路。

 

他们成功地破了Diane Hanson的案子,然后是Theresa Whitaker的案子,然后是Joey Durban的案子……

到他们经手的第六个号码时Harold已经可以非常自信地说John是他可以找到最好的搭档了。而John似乎也对现状非常满意,他依然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交际对象,并且对Harold的个人隐私发展出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这一项对Harold来说是唯一的困扰。所幸John只是单纯的好奇,他对自己所有的信息都被Harold知道这一点并无不适,大喇喇地进出图书馆,肆无忌惮地侵犯Harold的个人空间,乱翻他的东西,用他的电脑,吃他的甜点,神经粗得让Harold羡慕。

他们发展出一种古怪的友情。Harold从各个方面照看着John,而John用24小时待命尽心尽意的工作来偿还。Harold有时候觉得他只是提供了一份名单,但收获的却远超过这本应是灰暗的工作该得的结果。

拯救他人的满足感,尽力做事的踏实感,面对未知的探索欲,夹缝中逃生的刺激感……以及知道这条将沉的船上John不会抛下他离去的安全感。

安全感。这个词对Harold来说很陌生。他过了太久的双重生活,连对深爱的Grace都不曾说过真相。他永远都在警惕,永远都在观察,永远给自己留不止一条后路,准备随时从困境中脱身。他是个狡猾的人。

所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太能习惯John这种不顾自己安危救人的作风。尽管这是他一开始挑选John的原因,但实际上看到,依然让他感到震撼。John怎么能这样轻易地信任他呢?只要Harold有心,叫John死无全尸真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他们是同谋,不代表他们是共犯。

然而事实就是,那一次John被CIA追击受伤,喘息着对着话筒说“谢谢你,Harold,给我第二次机会……”

他是在说遗言吗?Harold猛踩一脚油门,连闯两个红灯。

“我就要到了。”他说。他的理智告诉他这真是很蠢的事,John并非无可替代,而他这样做非常可能牵涉到自己——曝光,然后被抓?为什么不用他的那些手下去接他?

哦他忘了。和John搭档后没多久他就遣散了所有的保镖。

Harold心急如焚。他抛掉了一切杂念赶了过去,刚停稳车下来,捂着伤口冲出来之前两分钟还在警告他不要过来的John几乎是不自觉地靠上他的肩头,他的重量结结实实地落在Harold怀里,压得Harold心头一跳。

Harold扶着他坐到后座,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停车场,开往医院,偷了一架担架,并顺路取了点钱。

为了不让John失去意识,他一路都在试图找话题。可是说实话,他从来就和John没什么可聊的话题。John不看话剧,不听爵士乐,喝酒只喝普通酒,很少看书,倒是看了不少肥皂剧,好吧,棒球或许可以聊起来一点,但他们还支持的不是同一只球队……说到底,John Reese和Harold Finch并不是一类人。

但是眼睁睁看着John的血液浸湿了衬衫,他的眼神越来越迷离,Harold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又要失去他了吗?他才刚刚觉得有个不错的朋友,生活并不全然灰暗……

“嘿,Harold……”John轻声地开口。“嘿……”

Harold抿住嘴唇,一边推着担架一边紧紧握住John的手。“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他有点语无伦次。John的手是那样冰凉潮湿。“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

John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他的脸色灰白,头发都汗湿了,眼睛偶尔地眨一下,蓝色的瞳仁变得极浅淡,好像他所有的天真一时间都涌了上来,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Harold,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记住、并且相信。

Harold无法回应那样的视线。他抹了把自己头上的汗,加快了脚步,把他送进Farouk Madani的停尸间,一把掀开了罩着John的床单,倒出满满一袋子现金,半威胁半恳求地让Farouk给John缝合。

Farouk二话不说开始动手,他没有麻醉剂,只能直接在John身上操作。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伴随着John压抑不住的闷哼。Harold注视着医生划开John的皮肤,用镊子在不断颤动的肌肉组织里寻找弹片,尖嘴钳消失在肉里又重新出现,带出被血丝包裹的细小弹片……看着这样的过程仿佛自己身上的疼痛也复苏了,腰部甚至也产生了凉凉的刀片进入身体的错觉。Harold急促地喘着气,觉得刚刚奔跑产生的热量正在从身上急速散去。

“Harold……”John忽然抬起手来,朝着他的方向轻轻地挥舞了一下。Harold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以为他是疼得厉害,需要一点支撑。

但John只是握紧了他的手,继续用那种全无保留的视线看着他。他甚至勉强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来。

“不要怕。”他说。“……不要怕,Harold。”

Harold觉得自己正在呼吸的空气被生生掐灭在咽喉里。他忍不住颤抖了,被他强行压抑的惊惧重新攥紧了他,他冷静自持的外壳终于承受不住那重量,裂开了一条缝。

他咬紧了牙,红了眼睛,在担架旁边坐了下来,把John和他相握的手举到额头紧紧贴住。

“……你要是敢就这样死掉,我一定不会轻易饶了你。”在John因为失血过多和疼痛昏迷后,Harold轻声地自言自语。

那一次之后Harold终于知道什么是安全感。确切说,什么是没有安全感——焦躁得令人难以忍受、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心脏像是被挖掉了一块。而当John以超过常人的愈合速度生龙活虎地又回到正常的工作,有意无意地往他身边蹭时,Harold默许了他愈加明显的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事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Harold本来理想的状况是同事关系,相互独立的两个人只在工作上有所交集,但John显然不这样想。他理所当然地觉得Harold知道了他的一切,那他也有权力知道Harold的一切。他试图和Harold建立起超过工作的更亲密的关系。

Harold无法拒绝。因为是他把John拖进了这个死局,断绝了他可以拥有自己生活的可能性。为此他总觉得对John有所亏欠,并且如果要他诚实地面对自己,他并非对John毫无感觉。

所以问题就是,他可以允许John和他接近到哪一步?

他依然不可能告诉John任何有关他的真实信息,但除此之外,他几乎默许了所有John释放出来的友好信号。

他花更多的时间和John在工作之外聊天,给John挑选了公寓并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在John提出一起喝酒的邀请时也没有拒绝。

他意识到他们的暧昧,但因为没有影响工作也就顺其自然,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会发展到哪一步呢?他偶尔会想。John似乎并不着急的样子,而Harold自己,因为Grace和Nathan的缘故,从来就没有打算认真。

 

 

John在Harold被Root绑架后第一次吻了他。Harold在John被Kara绑架后第一次和他上了床。

所有的第一次都可以说是一时冲动,那第二次呢?第三次呢?前三次之后的许多次呢?Harold觉得很难定义。他们间歇性地在任务和任务之间约会、接吻、做爱。一切好像发生的都很自然,以至于Harold努力回忆什么时候开始习惯John每天早上送来的煎绿茶,习惯性帮John照顾小熊,他竟追溯不出具体的时间。

这让习惯一切都有逻辑的Harold想想就觉得很疑惑。John其实并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他毋庸置疑也依然爱着Grace。如果硬要比较的话,Nathan算得上唯一他喜欢过的男性,可John无论从哪点看都和Nathan完全不同。Nathan优雅、有品位、风趣,John大概只有幽默这一点沾得上边。他也很少能像Grace或者Nathan那样理解Harold对书本的爱好,更难体会他对人类精妙智慧的欣赏。

除去他的身体素质和职业技能之外,John总体而言,就是一个爱好普通的普通人。好吧,他是长得很帅。但Harold早过了会对外表动心的年纪。

所以Harold实在不能解释为什么自己会习惯John的陪伴,并且和他发展出这种连他自己都很难否认是在“交往”的关系。

而更让他感到困惑不解的是,John似乎对这样的关系很是满意。在Harold不能确切认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他所展现出来的自在感实在说明他胸有成竹,而Harold甚至不知道他对什么胸有成竹。

 

某一次的POI是在剧院发生的。Harold装成编剧,John装成临时演员,两人混进剧场成功地解决了这个案子。

结束之后Harold迟迟不愿离开。他喜欢剧场,喜欢看戏剧,所以他又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欣赏新的演出。John一向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但看到Harold兴致勃勃的样子也陪他坐了下来。

演出结束后Harold依然回味无穷,他细数了刚才演出的优劣之处,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John:“如果我们要来演莎士比亚,你想演什么呢,Reese先生?”

“这方面我可不懂,你是专家,Finch。”John无所谓地笑笑。

“仲夏夜之梦?麦克白?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说说看吧,Reese先生,我想你应该至少也看过一场莎剧。”Harold正在兴头,一点也不介意John的扫兴。

“就演森林吧,或者月亮也行,莎剧里不都有月亮吗?反正不要人物。”John想了想后说。

“哈……这可真是难得,我本来以为你会想演提尔伯特或者拉塞德之类的角色呢。为什么是月亮?”

“因为这样就可以一直看着你啊。不管你是什么角色都可以看到你。”John理所当然地说。“来,对着月亮起誓吧。”他笑着伸开双手。

Harold愣愣地看着他,John好像完全没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什么。

他转过头去,掩饰般矜持地抬起下巴,用话剧腔装模作样地吟咏道:“‘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注:朱丽叶对罗密欧阳台相会时说的话)

他本意是在嘲讽,但John歪了歪头,琢磨着他的表情,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我倒是不知道,你对我的信心有如此强……”(注:朱丽叶的下一句台词:不用发誓吧!或许你愿意的话,就凭着你优美的自身起誓,那是我所崇拜的神,我一定会相信你的……)

Harold吃惊地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终于转回头去,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他加快了脚步,走在John前面一步之远的距离,心跳得有点不同寻常的快。他知道只要John想,他追上他不过多迈一步的距离。

哦该死的,他真不该留下来看这劳什子的话剧……如果是Nathan,如果是Nathan的话,他会一直保持在那一步之遥的距离默默地陪着Harold走回家,然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但John赶了上来,不仅如此,他还抓住了Harold的手。Harold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脏话,觉得有些东西还是逃不掉。

“……你是吃惊我记得台词呢,还是吃惊我的感情?”John的声音从一旁愉快地响起。“还是你就是单纯害羞了,Finch?”

“哦闭嘴吧,Reese先生。”Harold有点恼羞成怒。“你再说点别的台词才能证明你不是瞎蒙的。”

“我高中时候在戏剧节上演过罗密欧的。”John简直可以说是得意地回答。“我读书很慢,”他非常坦诚地说。“我有诵读障碍症,要背的台词要花很久读,所以只要记住了的就忘不掉。所以你真的要我背全本吗?那恐怕需要一整个钟头。”

Harold叹了口气,知道避无可避。

“Reese先生,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他顿了下。“但你恐怕对我有些误会……”他有些艰难地吞咽着,在脑海里组织着词句。“你并不真正了解我,你看到的部分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部分。你以为我建造了机器,便以为我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你以为我这样帮助他人,便以为我是个好人,你以为我对你好,便以为我喜欢你。不是这样的。”

他深深地又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只是被你自己的想法蒙蔽了,因为是我灌输给你这样的观念——我迷惑了你。我断绝了你可以和他人正常交往的可能性,用似是而非的正义拴住你,所以你才只能关注着我,愿意付出一切为我工作。在我创造的这个虚拟世界里,我近乎无所不能。你是被这样的假象蒙蔽了。而事实是:我又老又跛,还很偏执,性格古怪,非常自私,做过许多错事,害死过不少人。我并不是个好的对象。”

“不要爱上我。我是认真的。”他最后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值得更好的人。”

John只是安静地听着,Harold想他是不是会生气,是不是会转身离开。如果不是被逼到这个地步,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想推开他。

“你知道,Finch,”良久,John走到一盏监视器下站住。他抬头看着那监视镜头,监视器的红光一点一点地闪烁。“不知为何我对你的回答一点都不吃惊呢……”他笑了笑。

“可是假设一下,如果没有机器……如果没有这个你建造的网络,如果你不是被它困住的Harold Finch,如果现在是二十年前,那时候互联网和手机都没有普及,你所有闪耀的那些小伎俩都不存在……我们有可能在一起吗?那时候我20岁,你30岁,你在纽约是吗?我在新泽西。我们可能会在一场球赛擦肩而过,也可能会在酒吧里一起喝酒。你是专注于计算机的技术疯子,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工读生。如果只是一面之缘我不大会看得上像你这样的书呆子,而你也觉得我就是个小孩子。我一定会错过你的。这样想想就让我觉得很难过。”

他顿了下,摇了摇头,继续道:“可是那时候如果有机会让我像现在这样熟悉你,我想我还是会被吸引的。这倒真是和你的虚拟世界无关。我就是觉得……觉得你很好。二十年前的我也会觉得你很好。我也希望可以回到二十年前,那时候我没有受过伤,更年轻,更有活力,虽然可能会更愤世嫉俗。我会比现在疯狂多了,我会像个疯子一样地追你,我会像世界末日近在眼前一样地追你。我一想你的时候会开车走很远很远的路,翻过几百英里的山,跨过许多许多座桥,可是我还是会在日落之前赶到的。我不会事先打电话,也许会写信,然后在信寄到之前就到你门前,因为我想看到你吃惊的脸啊。我会走到你面前,说我想牵你的手。你会让我牵吗?”

Harold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看,Harold,是你找到了我,而我很高兴。我只恨没有早点遇见你。我只希望在Nathan Ingram之前,在Grace Hendricks之前,在所有你爱过的人之前认识你。”John微笑着说。“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Harold沉默了很久。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你已经牵着了,Reese先生。”他最后说。紧了紧他的手。

 

那天之后John开始留宿——以前他都是做完就走的——并不是Harold对此有什么反对意见,只是早上醒来看到另一个人的面庞近在眼前总让他有一种古怪的不真实感。

Harold依然不知道他和John的这种关系要如何定义。是爱吗?可这并不像他对Grace的感情那样炽烈,一想起来就心脏发疼。可是不是爱吗?他会介意John和别的女人调情,John也明显地介意他和别的女人交往过密。是寂寞的相互慰藉吗?可Harold在遇见Grace之前一直都是一个人,他早知道寂寞的滋味,也从来不会因为寂寞把自己献出去。若是说单纯的为了发泄,那更是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毕竟他们之间的互动一直温情脉脉。

他依然怀念Nathan,想念Grace。他有时候非常用力地去追忆从前,因为太用力甚至想不起来他们的脸。但是一想到Nathan,一想到Grace,他总是能想起他们带给他特有的感觉。

而John呢?他甚至不会刻意去想他,因为他总是在。在不知不觉,甚至可以说是无可奈何间,John已经充斥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无声无息,悄然发生。

意识到这一点的Harold稍稍惊惶了一段时间。他本来只是想继承Nathan的遗志继续拯救Irrelevant List,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合用的手下,方便的搭档,完全没想把自己的私生活也赔进去,但现在他的员工不仅工作中擅长支使他,生活里也挺擅长支使他,并且丝毫没有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但不在乎)他的行为逾矩。他试着和John重申规矩的重要性,但John打着哈欠把他压在身下拿走他的眼镜并且再次用行动证明他根本就对所谓规矩嗤之以鼻,除了调情之外语言功能欠发达所以热爱身体力行,Harold剩下的话就都被抛在九霄云外了。

十足文盲。没有经过教化的野蛮人。Harold在心里默默地骂。他开始后悔当初的一时心软了。

 

但他真的不想以这样的方式伤害John。

那是一天下午,Harold忙完了POI的事情,没什么事情做就在图书馆里徜徉。他连着熬了两天夜,很累,也很困,想着找本书看看提提神。

他抬头看着顶上的一排书,一堆积灰的书里有一本《Qua Vadis?》。他犹豫了一下,够了下没够着。有点高,他的脖子抬不了那么高,他得找个凳子……

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握住那本书的书脊,把它从一堆书里抽了出来。

Harold悚然一惊,这场景未免太过熟悉。

他转回头去,阳光刺目,灰尘弥漫,仿佛时光回溯。他眯缝了眼睛,那个高个子逆着光站着,整个轮廓都模糊在光线里,只能看到嘴角的一点温柔笑意。

那他以为自己遗忘了,以为永远都没办法再看到的笑,那让他无怨无悔三十四年的笑,一瞬间如此清晰,仿佛头顶惊雷炸响,缠绕了大半辈子的回忆纷至沓来,拥挤不堪,撑爆了他所有的负载神经。

他把书拿了下来,递到Harold手里。Harold却无法接住。

“……Nathan……”他无法抑制地呼唤出声,眼泪顷刻夺眶而出。

书本落到地上的声音惊醒了他。

他眨了眨眼睛,看到John弯下腰,把那本书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再次递给他。

John的脸上是石板一样的面无表情。

“……Reese先生。”Harold接过书,有些失措地抹掉刚刚落下一半的眼泪。

John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低着头,眉头紧紧地皱着。

Harold握紧了书,有一刻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今天早上,抱着我的时候叫的是Grace。”John开口道。“我印象里的第十一次。”

Harold张了张口,但还是闭上了。他毫无记忆。

John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得有点苦涩。“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对我叫过三次Nathan。”

Harold觉得有些不能呼吸。

“然后就是现在。这倒是你第一次清醒的状况下对着我叫Nathan……”John又叹了口气,“所以你到底是在看着谁?”他问道。他的声音是过分愤怒之后的疲倦。

Harold撇过了头去。他不知道。他并没有从John身上寻找另两个人的影子,但潜意识是他所无法控制的。

“……你和他们并不像。”他低声说。

John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他妈的当然知道!”他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地吼了出来。“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早跟你分手了!”

他愤怒地一踢书架,书架抖了抖,落了不少灰。但Harold觉得John其实是想揍他的。他想要说我们并不是在交往不能说分手,但他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看他们又确实是在交往,于是还是闭了嘴什么话也没说。

“Finch,我就问你一句话。”John喘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着他。“你是真的因为要留我工作才和我在一起的吗?”他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伤痛。“因为你要知道,我做这份工作从来不是因为你。”

“不是。”Harold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也许不能回答他是否爱他,但他从来没想利用过John的感情。

John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仔细地评估他的回答。良久,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走了出去,把Harold一个人留在身后。

那天晚上Harold在John家里等了他很久,John没有出现。他一直等到凌晨John都没有回来。Harold追踪他的手机发现他在酒吧。他赶过去时一脸愁色的酒吧老板说喝醉的John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他已经揍趴七八个人了。

Harold付了赔偿金和医药费,走到酒吧一角,看到他的员工正昏昏沉沉地倒在一堆瓶子里,似乎有再次把自己醉死的趋势。

Harold拨开他身旁的酒瓶坐了下来。John没有赶他,但也没看他。

“我遇见Nathan的时候18岁。”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叙述。“那时候他20岁。我是个除了计算机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他是学生会会长,学校的风云人物。我完全不知道他怎么会找到我的。但我们很有共同语言,就成了好朋友。那时候是计算机发展的黄金时期,我们一起开发了许多现在看来依然先锋的技术。和他合作很愉快,有点像你和我合作的时候,但又不太一样,通常他是出主意的那个,我是执行的那个。”

“我想我曾经喜欢过他的。谁能不爱他呢?他是那样完美的人。后来我们又一起合作,建立了IFT,赚了很多钱。一直到911。他说要做机器,我就开始帮他一起做。然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John已经不喝酒了,眼睛闪烁地看着他。

“我一直觉得欠Nathan很多。无论如何,他因我而死,我的命是要赔给他的。”

John动了动,坐直了身子,靠在椅背上,离他更近了些。

“我遇见Grace的时候48岁。其实我46岁时候就知道她了。我看了她整整两年才敢上前和她搭话。”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相爱得很快。我和她兴趣相投,她真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和我特别合适。她是个很棒的女人。是上帝送给我的另一半,我一直这样觉得。”

“如果没有Nathan的事故我们会在那一年十月结婚。”他微笑了起来。“她连婚纱都挑好了。”

John把手放在Harold手背上,像是在安慰他。但Harold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他反转手掌,把John的手握在手里。

“我爱她。而且我发誓会一直爱下去。”Harold说,注意到John的表情有一丝犹疑。

“然后两年前我遇见你。”Harold叹了口气。“我其实真的不知道怎么会陷入这样的情况。你是个很好的搭档,我尊敬你的专业素养。你也是个很好的人,我曾经警告过你不要爱上我,你应该值得更好的。但现在看来有点迟了。”

John的脸上出现了些惊慌的表情,他想要说什么,但Harold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了他要说出口的话。

“我不知道我可以给你什么。我的命给了Nathan,我的心给了Grace。我想了很久,觉得对你来说,唯一可以给你的,就是我的真实。”

他的脸上一片漠然,这或许才是他的真面目。

“我出生在密歇根的一个小城,但成长在芝加哥,我的父亲是芝加哥大学的数学教授,我母亲是家庭主妇,我还有一个弟弟,但他29岁那年死于车祸,我的父亲八年前去世了,我的母亲还在,但因为某些原因我们很少联系。我从小就对计算机有非同寻常的兴趣,16岁那年我用自己搭建的计算机黑进了政府网络,曝光了A网,18岁那年进入MIT但修的是经济学因为我觉得他们的计算机系水平一般,进校两个月的时候认识的Nathan,后来跳级去了大三读计算机,所有你所知道的电脑网络标志性的发展都有我的影子在背后……”

他扫了John一眼,深深吸了口气,将要说出他埋藏了大半辈子的秘密。

“我的真名是——Harold……”

John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告诉我。”John轻声地说。他微微地笑着。“我只要知道Finch就好了。”

Harold把他的手拿了下来。“……你以后会后悔的。”他摇了摇头,忽然有些如释重负。“我只会说这一次。”

John只是无所谓地耸肩,继续看着他。

Harold叹了口气,只好继续说:“你真的和Nathan、Grace完全不同。你既不完美又不适合我。”

John并没有回答,只是笑得更明显了些。

“我没办法用逻辑解释。”Harold终于承认。“除了工作之外我们几乎毫无共通之处,我喜欢的东西你全都不感兴趣,你喜欢的东西我也全都避之不及,更不要说我们的思维模式千差万别。相合性真的很差。”

“所以……?”John问道,眼睛被酒吧的灯光照着,亮得耀眼,却不是因为酒精。

“我真的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无法丢下你不管。”Harold挫败地回答。为什么这么在意,为什么不愿让他受一点委屈,为什么这么照顾他早就已经超过了正常的合作关系。有什么在他的内心深处呼之欲出,但他无暇去看。

“噢Finch……”John只是笑着抚摸他的脸,凑上前去用被酒精熏香的嘴吻住他的嘴唇。

“你可以慢慢想,没关系。”他在接吻的间隙说。而Harold在他吻上来的时候方才觉得一直提起的心脏慢慢回到了原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提起的。

 

 

生活继续,任务继续,号码继续。

John是个好搭档,也许算不上知情识趣的好情人,但Harold本来也没指望他是。他们就像吵架吵了三四十年的老夫妻一样每天都会为洗澡、洗碗、收拾房间、遛狗、看电视还是看书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拌无数次嘴,最后通常都以Harold的妥协告终。没办法,他年纪大了,总是得让着点年轻人。

这天早上Harold站在洗漱间刮胡子,看到John的电动剃须刀放在一边,旁边牙刷又放倒了,心中无名火腾地就起来了。

正好John睡意朦胧地走进来洗脸,Harold就毫不客气地命令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别占他的地方,John大概没清醒,回了几句嘴,结果他们就又吵起来了。

他们从剃刀和电动剃刀的优劣不知怎地吵到房子的归属权,John声称Harold送给他就是他的,他可以随便在哪里放什么东西,但Harold觉得产权还是他的因为毕竟是他付的钱,然后吵到Harold的控制狂问题,John气呼呼地丢下一句“你没资格管我!”直接把Harold气得摔门而出。

他走进图书馆的时候还在气头上,John进来给他带了早饭,犹犹豫豫想要和他说什么,但Harold置若罔闻,只是整理了POI的资料甩给他。John出了外勤,他连头都没抬,什么嘱咐都没有。

然后John就出事了。

他正一路追踪John的信号,听筒里忽然传来John变了调的声音:“陷阱,Finch!”随后就是信号被切断的噪音。他一查,信号断在某地仓库,急忙驱车前往,可距离还很远的地方就看到浓烟缭绕。

Harold的心骤然缩紧了。不会的。他安慰自己说,不会的。

他赶了过去,消防车正在奋力地往事发地喷水,他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主事的,他一把拉住,急迫地问:“发生什么了?”

“仓库爆炸。因为储存了很多工业用化工品,火势一时半会儿减不了。”那人说着,又投入到灭火的过程中去了。

Harold站在事故现场一直等到火势小下去等了快三个钟头。他被烟尘熏得嗓子疼得厉害,衣服也落了许多浮尘,看起来灰头土脸。可是怎样也无法阻止他扑进刚刚扑灭火的废墟里。

他找到了那个已经烧焦的手机,他还找到了半件西服。然后就是满目焦黑的尸体。死了很多人。但Harold不会错认他亲手挑的衣服。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吸入太多有毒气体了。他心不在焉地想。

所以这就是结束吗?那分辨不出谁是谁的焦黑的骨头就是结束吗?

他走出了废墟,坐上了车,开回了家。他的口袋里装着John破损的手机。

他倒在自己家的床上瞪着天花板瞪了整整一个小时,又翻身起来,驱车前往John的公寓。没有人在。当然。从此以后也将没有人了。

也许要把它卖掉。他脑内甚至估算了一下当时购买的价格和现在的市值。

Bear窜了出来,对着他欢快地摇着尾巴,Harold全身颤抖了一下,慢慢地跪坐下来,抱住它,把头埋在它温暖的身躯上。

“他不会回来了……”他低声说。

直到这一刻,这句话说出口,他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为什么,又剩下他一个?明明求死的人是他,为什么死去的是John?——他一把John和死亡这个词联系到一起就浑身发抖。

真是好不习惯啊。他本来以为他们会一起死,或者他比John先死。毕竟他是年长的那一个。

他早就已经不怕死亡了,在这向着死亡加速坠落的过程中是他把John也拖下了水。他紧紧地拽着他,无所不用其极,封死了他逃生的任何可能性。所以他真的可以毫不犹豫地说,John是为他而死的。

Bear好似感应到主人的情绪,也安静了下来,细细地呜咽着。

Harold的眼前开始渐渐地发黑,他慢慢地放平了身子,躺倒在地板上,觉得天花板正在陷落。

都陷落了。天花板,然后是上一层的天花板,再上一层,再上一层,到楼顶,楼顶之上是水箱,水箱之上是电线,电线之上是树杈,树杈之上是云朵,云朵之上是天空。

全部都陷落了,铺天盖地地砸下来,从大气层的另一头一直到他所躺着的这一小块地方,划伤他的脸,砸碎他的眼镜,穿透他的皮肤,撕烂他的肌肉,折断他的骨头。

这痛感如此真实强烈,以至于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有些迷惑地眨眼……他为什么还活着?

Harold终于忍不住颤动着嘴唇,面对着虚空无声地发问:“神啊,你往何处去?(Qua Vadis?)”

还有多少的路要走?还要多少苦难才可以结束?还要多少绝望才可以希望?还要多少死亡才可以新生?

Harold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他太老了。太疲惫,太憔悴,太忧心,死亡一场接着一场,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身来,再去爱这个痛苦不堪的人世。

他多想直接穿梭到世界末日,有全人类为他的哀恸陪葬。

 

可是第二天Harold还是如期到了图书馆。

他麻木地浏览信息,处理新的POI,让Carter和Fusco帮忙——他们还不知道John的事情,Harold也不想告诉他们。他无法得到生者,那至少让他独占死亡。

然后第三天。第四天。

第四天傍晚的时候Harold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了。没有John的帮手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加上他已经失眠了整整三天,精神状况岌岌可危。他甚至听见John的声音在叫他。

多可怕的幻觉。他不免自嘲。也许他真的应该去看下心理医生。

可是那声音孜孜不倦地传来,一直骚扰着他的神经,Harold不堪重负地抬起头来,看到熟悉的人影已经站到了面前。

Harold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握紧了椅子才撑住了身子。他连幻视都出现了吗?

“呃……Finch?”John碰了碰他。“你还好吗?”

Harold狠狠眨了两下眼,一把抓住他的手,是温热的。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倒是把John吓了一跳。Harold连着后退了几步,背靠到墙壁。

“让你担心了。”John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被爆炸的气浪炸飞了出去,撞到石头,晕了过去,被抬到医院,因为床位紧张受伤较轻没有身份证明又转了一次,等我醒来的时候才听说那爆炸死了不少人。逃出医院花了我不少工夫。但幸好没什么大碍。”John比手画脚地解释。

Harold怔怔地看着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他被突如其来的愤怒抓住,连手都颤抖了。

“你被辞退了,Reese先生。”他终于在John又向前走了一步时清醒过来,冷冷地说。

John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因为你没有展现出足够的能力继续这项工作。”Harold答道,近乎贪婪地看着John。他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夹克,头上有擦伤的痕迹,手上也缠着绷带。可他还活着。

“嗨,Finch,你不能因为我一次没当心就否认我的能力啊。”John无奈地摊开手掌。“我很抱歉让你担心……”

“我没有担心你。”Harold打断了他的话。“我现在告诉你,你被辞退了。”

John拧起了眉毛。“认真的,Finch?我死里逃生赶回来见你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辞退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已经不适合继续从事这项工作了。”Harold瞪大了眼睛回答。“我一开始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你不是适合的人选。”

“那么告诉我,我做错什么了?”John有些恼怒,挥舞着手质问道。“我救过多少人?你和我合作有多顺利你自己心知肚明!……还是这是有关别的什么?是因为我的感情让你觉得困扰了吗?是不是因为你他妈的就是不肯承认爱我?!”

“我不爱你!”Harold本能地反驳。

John露出了不可理喻的表情。他刚要再继续说什么,Harold打断了他的话。

“你希望我怎样做?我能怎么办?我今天早上醒来用了你的电动剃刀,真的很难用,把我的脸都划破了。然后Bear一直用那种埋怨的眼神看我,我怎么喂它都不肯吃东西。我去街角买早餐,可店主说没有我喜欢的口味,只有你喜欢的那种。我买了,吃了,但是吃完觉得胃痛。去买煎茶,被路过的飞车党蹭到,饮料洒了我一身,毁了我的大衣。我拿大衣去干洗,那个店员说你之前送去洗的衣服还没拿,我就捧着你的西装走了一路。我一手拿西装一手提着包,眼睁睁看着一个飞贼摸了我的手机,连叫都叫不出来,更不要说追了。到了图书馆我去拿书,站太高差点摔了一跤,我的脚现在还在痛。还有POI也是,我以为是受害人,腿都要跑断了才发现她是因为外遇想要杀掉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女人,结果被外遇雇了杀手要杀她,自私自利又凶狠歹毒,我他妈的一点都不想救她……”他终于忍不住说了脏话。

去他妈的城市,去他妈的世界!Stupri urbi et orbi!

都是因为这个自行其是、粗鲁难缠、一点也不省心的家伙,他倒了很大霉, 好几次被迫曝光,好几次被抓,好几次差点死掉,为他买单,为他擦屁股,为他养狗,为他收拾这准备那,他以为他烦死他了,他以为他死了他会更轻松一点,他以为他会像对Nathan那样怀念他,然后有一天怀抱着所有的思念为这所城市这个世界而死……

可他该死地已经要活不下去了,他该死地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但John居然还活着……Harold快要气疯了,也快要乐疯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矛盾过,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在他身体里左右冲突,几乎要把他撕裂,要把他的心和他的头脑生生撕成两半,然后全部扔到地上碾碎成粉末……

“噢Harold……”John慢慢地走上前来看着他,眼神奇异。

Harold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说着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他不敢抬头,怕被John看到他眼睛里控制不住涌上来的泪水。

“你这个骗子。(You liar.)”John声音柔软地打断了他。他的下巴被强硬地抬起,一个吻不容置疑地压住了他的嘴唇。

Harold绝望地闭紧了双眼。

世界就这样结束了。不是一声惊雷,而是一声呜咽。

 

Harold想他大概会和John吵吵嚷嚷过很久。直到有一天头顶盘旋许久的阴影终于吞噬了他们。可是这样也很好,这是他所期待的死亡。

他已经不去想他和John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这样徒费脑细胞的问题了。他们每日重复着相同的事务——早上John会先醒出去晨跑,回来睡半小时回笼觉,Harold会被他吵醒,因为他又把毛巾乱丢而抱怨,他会用自己的剃刀刮胡子,并且试着对John的电动剃刀视而不见,偶尔会出现争抢卫生间的情况,这让Harold犹豫要不要购买新的房子,但John似乎很喜欢这里。

然后他们会分别出门。Harold会先去公司处理一下适当的事务再返回图书馆。通常John走得迟,会先带Bear出去逛一逛,在回来的路上买早餐。机器在他到达的路上就会给他新的号码,他便投入到工作中,经常把早餐放冷了都忘记吃。John会提醒他两次,第三次见他没反应就直接塞他手里。如果是复杂的案子他要联系NYPD和其他帮手,不过大多只需要John的助力就可以。他会亲自检查所有的设备,确保不会因为设备的问题影响John的发挥。在他做准备的时间里John通常都在保养枪械。Harold为此没少跟他抱怨,但John屡教不改。John出外勤的时候是Harold最紧张的时候,但也有很多不需要太多支持的时间让他可以休息一下翻两页书,或者更新日常用品,做些将来可能会用得上的准备。John很喜欢占用这段时间和他啰唆些没用的东西,Harold又不能挂怕他出什么紧急状况,只好耐着性子敷衍。

如果案子简单结束得早,倒是比较困难的问题。因为他们一旦无事可做分歧就很明显,去看电影John要看枪战Harold要看文艺片最后妥协去看科幻,Harold实在忍不住一条条吐槽不合理之处直到被John拽出电影院;去逛博物馆Harold对着艺术品大加赞美John只对冷兵器兴趣盎然,最后只能各逛各的在门口集合见面;去逛街更是一场灾难,以至于他们只尝试过一次John就老老实实把购置衣服的决定权全都交给了Harold;去看戏剧,John有超过30%的可能会睡着;去看球赛,真不巧他们支持的是德比死敌……于是最后觉得最安全最不易引起纷争的就只剩遛Bear了。而Bear对此毫无意见。

如果案子复杂,需要连夜加班,那Harold会睡在图书馆,John如果不在出外勤就会来图书馆陪他,虽然免不了为Harold为什么不在图书馆里多准备一套他的用具争执一番,但通常他们都在讨论案情,因此吵起来的概率小了很多。

当他们终于解决了案子回到家时,John如果心情好会下厨做菜,Harold想要帮手一般都是要被赶出来的,John的手艺不错,但Harold更讨厌洗碗,John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劝服直到Harold老实认输为止。然后John看电视或者锻炼Harold看书。Harold顶烦John看电视太投入免不了要争抢遥控器,哪怕他从来没成功过也孜孜不倦地每次尝试。洗衣服照例是Harold教训John的好机会,因为那家伙该死的从来不分类。收拾房间John倒是比他勤快,谁叫Harold有轻微的恋物癖,他们房间里大部分都是Harold的东西,但John每次整理都会弄乱Harold又经常懒得收拾,结果往往又变成互相扯皮。等到晚上上床又会因为John抢掉Harold太多被子还抢他枕头或者John嫌Harold睡太晚打扰他休息睡姿太僵硬抱着不舒服而多多少少发生一天之内的最后一场争执……

Harold觉得,他也许永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像John所期望的那样爱他——他可真的烦透去想这个问题了。他容忍他的坏毛病,看顾他的起居和工作,偶尔宠着他满足他的心愿,仅此而已了。

可他知道这就是生活。虽然和他理想的生活差距甚远,但是真实的属于他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就像号码常新,操劳不断。调查、搜索、分析、决策、解决,永远得不到休息。疲于奔命,担惊受怕,一点都不适合养老。可是若拿别的什么来交换,譬如说Nathan,譬如说Grace,Harold也许会犹豫,但最终还是不肯的。

得不到的并不是最好的。他会说。真正好的是,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依然守候着我,而我看向你的时候,依然像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样渴望留下你,并且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活得更长一点、再长一点。

也许有一天,也许再过许多年后,他会考虑把这句话说给John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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