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真理唯爱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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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关无差偏年上】深渊里的火

《道阻且长》的番外,但单独看其实也ok。本子不剩几本,而且反正短期内也上不了架,就放出来给大家做新年礼物了。

也是我个人2017年的writer's favorite。

全文约三万字,慢慢看~

警告:含轻微Dom!大关XSub!小关。提及小关X高亚楠,大关X林嘉茵。


他睁开眼睛,看见黑暗。

他试图呼吸,好像能呼吸。这是真的还是做梦?他无法确定。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漂浮在其中,不知道是正的还是倒的,没有方向感,没有位置。黑暗是整个空间,他在其中也是黑暗。

寂静。仿佛真空一样的寂静。呼吸没有声音,心跳也消失了,血液流动的声音也没有。

这是死亡吗?

这黑暗如毯子一样轻柔地裹着他,让他失去感知,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没有意义,空间也没有。他还存在吗?有肉体吗?还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小的意识在这黑暗中游荡?何为游荡?如果没有前后左右的意义此点和彼点有什么区别?

他应该感到惧怕,就像他记得他会因为恐惧而喘不过气来进入窒息,然而他并没有,他事实上觉得平静。他已经很久不曾为黑暗感到平静了。

他在那无边的黑暗里舒展,想:如果这是死亡,那我现在是什么?游离的意识?如果这是梦,有谁会在梦里梦见黑暗?太可笑了。

他在黑暗里过了很久,大约有几万年的时间,或许更久,亘古,足够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地消散,一点一点地确信自己已经死了,这就是永恒,这就是虚无,忽然有了一丝光。很遥远,飘在黑暗的中心,红色的一点光,像一个火苗。这光让他逐渐清醒了起来,意识又开始凝结,整个黑暗的空间倏忽就缩小了,变得薄如一片纱。

光线变得更强了些,开始有声音,血液汩汩流动,有声音在叫他,听上去。

他的意识在努力地辨认,是谁?是他自己的声音吗?

那光突然变得强烈极了,撕裂了所有的黑暗。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四肢——僵硬的,完全不能动,沉重得如同被山压着,不,或许就是山本身——太重了,跟他在黑暗里飘散的轻盈比起来令人疲惫得不堪承受。

他睁开了眼睛。

跟他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在他面前晃动,但是一脸惊恐。“哥?哥??你还好吗?你别吓我,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会随手关灯了——”

他看着他,花了三秒时间想我是谁,我在那儿,发生了什么?

他首先想起来这是我弟弟。然后想起来他叫关宏宇,再然后我叫关宏峰,这是我弟作为通缉犯藏在我家的第三天。之后就全都想起来了。

关宏宇看起来眼泪都快掉了,趴在他身上摇晃他,把他弄得很难受。关宏峰抬起手,示意他到旁边去。这个动作他都做得无比吃力,但幸好宏宇明白,跳下床去给他倒水。

关宏峰半坐起身,靠在床头。家里的灯已经全都打开了,明亮亮的,再没有黑暗。

关宏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是一口。空气进入肺里,他才觉出有自己多虚弱。

呼吸是多么艰难啊。

宏宇拿来了水,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满脸担忧。

宏峰没说话,慢慢喝水。他听着他弟絮絮叨叨地说不小心关了灯,起夜回来发现关宏峰已经没气了,吓得差点打了120。说着说着就很自责,垂头丧气的样子。

关宏峰有点想摸摸他的头。但他没有。

他事实上有点怀念那黑暗。


一开始,关宏峰是打定主意不要和关宏宇亲近的。他已经把他推下了坑,迟早有一天宏宇会知道真相,迟早有一天宏宇会恨他,对他好反而会让他软弱,不如硬着心肠把他推开。这样宏宇就算恨他,也不会太痛苦。

一周之后他就辞了职,宏宇非常吃惊,也很歉疚。但关宏峰自己清楚,从伍玲玲案到吴征案,他的所作所为早就失去人民警察的资格了。他带着一种奇异的自暴自弃般的超脱看自己对宏宇做的事:命令他活成自己的影子,把他从他熟悉的土壤中连根拔起,断水断泥,放在玻璃器皿里,跟他养的肺鱼一样,靠着关宏峰生活,连呼吸的空气都是他规定好的。

关宏宇没有抱怨。他在脸上划出了和关宏峰一模一样的伤痕,疼得肌肉抽搐,几个晚上睡不好觉。

关宏峰没有帮他。他只是提出要求,然后努力对他视而不见。

一个人要被逼到什么时候会崩溃?关宏峰每天夜里都会在黑暗里崩溃一点点。他弟弟呢?关宏宇那样鲜活爱闹的个性,被逼得噤若寒蝉,仰仗着他哥那么一点点伪善的关怀活着,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关宏峰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有一天宏宇会受不了,他会离家出走,也许被周巡抓到,有一天他会意识到他做的所有忍耐都毫无意义,他会恨关宏峰,无论哪种,关宏峰终会失去他。

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拖延。

距离213案发快一个月,关宏峰没跟说关宏宇过一句掏心窝的话。他眼睁睁看着宏宇日渐焦躁、日渐萎靡,好像看着一株花慢慢凋谢。宏宇每天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是自己的救星,也只有在他身边时才会轻松一点,笑出点声,但在宏峰冷漠的对待中又变得沉默。

他的亲弟弟。长着跟他一模一样的脸,有一模一样的声音,看着他枯萎就仿佛看着自己枯萎。痛苦吗?比痛苦更甚的是他还得虚伪地宣称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仿佛忘记了这一切由他而起。

他关着关宏宇,约束他、摧折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慢慢地杀死他的人性自由,在他的痛苦上品味自己的痛苦,并因这痛苦记起自己还活着,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一种双重的自虐。

一切都得活成一个人的模样。同一个牙刷,同一条毛巾,同一杯茶,同一碗水,同一个枕头,同一张床。这并不仅仅是为了安全考虑的掩饰,一个人的存在痕迹是他得以存在的证据,抹去了关宏宇的存在痕迹也在缓慢抹去他的存在。关宏峰在吞噬他弟弟,而关宏宇毫无所觉。

有一天关宏宇会变成他,等到了那一天,关宏峰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


囚徒会感谢枷锁吗?

就像信徒感谢鞭笞,只有相信自己有罪才会心甘情愿忏悔。

所以关宏峰不明白为什么关宏宇能一声不吭地继续忍下去,还一如既往地对他哥表现出类似葵花见太阳一样的向阳性,这习惯的力量真是根深蒂固的可怕。

关宏峰没办法始终保持冷酷。他们共同分享的太多了,三十多年记忆有一半时间都有宏宇,哪怕成长成不同的树干,根须却都缠绕在一起。重新生活在一起就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他管着宏宇这那,宏宇一脸不爽但还是老实听话。宏宇笑一笑宏峰就忍不住要心软。他开始允许宏宇在房间里抽烟,允许他把自己的床搞乱再收拾好,给他带他喜欢吃的外卖,给他买魔方、健身器材,至少在他能力范围之内,让宏宇的生活稍稍舒服那么一丁点。真的只有一丁点,再过他就要警醒自己。

周巡起了疑,关宏峰在家附近发现了盯梢的眼线,关宏宇发现自家门前被装了窃听器。他们搬了家,关宏峰特意找了有天台的公寓,算是给宏宇划的一小块放风空间。宏宇会整日整夜地躲在天台上抽烟,宏峰没有去想他在想什么,只提醒他清理痕迹。

那一天关宏峰心血来潮去天台找他弟,却没看到宏宇缩在常常待的角落里,相反,他跨坐在天台栏杆上,脚是悬空的,抽着烟,盯着下面,表情冷漠。

关宏峰静静地看着他。

宏宇小心地试着松开了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他伸展手臂,做出鸟类飞翔的姿态。现在他距离掉下去只有一步之遥,挂在栏杆上摇摇欲坠着。他闭上眼睛,仰头向天。

关宏峰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冰凉,然后逐渐沸腾,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清晰可辨,震动得鼓膜都嗡嗡响。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捂着嘴下了楼。

他到底是把他弟弟逼到这地步了。

当天晚上他找茬和宏宇吵了一架,然后把他带上了床。他命令宏宇臣服,宏宇顺从了。他命令宏宇忍耐,宏宇顺从了。他命令宏宇交出自我,宏宇顺从了。

关宏峰的手都在抖。他感到恐惧。他看得到这会发展成什么样,他也清楚自己根本不该惹这个火——但是上帝啊,那是他弟弟。他无法再忍下去了,他做不到真的看着他死去。

管他意味着责任,支配他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宏宇会真的成为他的,他便再也没有理由躲避了。

宏峰不得不紧咬着牙逼着自己继续。他想宏宇什么时候会跳起来,扯掉眼罩对他大吼我受够了,他甚至有些期盼他会受不了逃走——然后他不得不面对他无法回避的事实:关宏宇对他毫无底线。

那个桀骜不驯的关宏宇!

他把自己完整地交在他哥手上是因为他全心全意地信他。哪怕经过了这一切不该是他忍受的圈禁、摧折,他还是相信他哥会救他,他还是相信关宏峰不会伤害他。他甚至还爱他,毫无保留地爱他。

关宏峰把哽咽死死锁在喉咙里。他知道自己完了。

再多的防御、担忧,未来必然会心碎的结局都没法改变他爱他,这命运真是毫无道理可讲。

再次爱上宏宇——这件事是多么简单。


关宏峰想了一宿,决定教宏宇破案。

既然未来注定是悲剧,让宏宇自己去揭开谜底吧,让他拿回自己的身份,让他发现是他哥欺骗了他,然后由他来宣布结局,这是宏峰能给他的温柔。

很残忍,但爱不就是这样残忍?把希望放在别人手上,让变幻无常的情绪去判决。只是宏峰清楚这一次他犯的罪太深,宏宇怕是不会原谅他了。

他欺骗了宏宇,哪怕宏宇不知道被骗,他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无法再用同样的方式骗自己。真相总会以某种形式存在,无论是他陷害了宏宇还是他被人陷害,总有人需要为吴征一家的死亡付出代价。

关宏峰趁着赋闲在家开始整理自己的刑侦笔记,手把手地教宏宇。宏宇挺开心,但他并不是个能坐得住好好学习的人,总是看到一半就开始找借口耍赖,还是小时候那些伎俩,借口上厕所、想抽烟、要看电视、肚子疼之类,关宏峰就有点恍惚,仿佛时光倒流。

偶尔,在关宏峰一时失察也放纵自己看他太久的时候,关宏宇就更没骨头了,总要蹭到他身边来,甜笑着看他,还狗腿地端茶倒水,捏捏肩,仿佛知道他哥拿他没办法。关宏峰有时候能把持住,但越来越难,常常看着看着书就坐到沙发上,宏宇趴在他身上,眼睛里都是暖融融的笑意,亲亲热热地叫他“哥”,接吻,停不下来接吻,手指无法从对方身上拿下来,直到两个人都热起来,关宏峰不得不赶他去床上为止。


两个月后宏宇脸上的伤愈合到与宏峰的一致,他便可以短暂出门了。关宏宇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渴望着那一个小时不到的放风时间,宏峰心里酸楚。宏宇每次一出门他就提心吊胆,有时担心宏宇回不来,有时担心他不回来,他不知道哪种可能更让他难受。但他面上什么也没表示,还是一如既往地严厉,宏宇也习惯了。虽然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免不了摩擦,但都没有酿成剧烈的争吵。宏宇总是让着他,关宏峰有时候怀疑他才是哥哥。

宏宇在等待,也在忍耐,宏峰清楚。尽管这段时间他们的亲密无间会冲散一些阴影,但黑暗如影随形,关宏峰有太多的心事,血案要查,真凶要追,还要瞒着弟弟,实在轻松不起来,关宏宇反过来要宽慰他。

仿佛因为早知道了结局所以要在消逝之前紧紧抓住一样,关宏峰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的控制癖蔓延到了宏宇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想抓住他,占据他,把他变成自己的,他关着他,也管着他,宏宇都接受了,但宏宇的心还是自由的,现在他对宏峰的依恋只是在特殊情形下的情感转移,等某天他出去,真的自由了,他还会回来吗?

关宏峰心底里有这样的担忧。他已经不再能用单纯的兄弟来对待宏宇了。这是他的错,从一开始就是。

很多时候关宏峰都被自己撕扯。他越是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就越被宏宇吸引,越被吸引越痛恶自己,越是痛恶自己越没法不去爱宏宇。宏宇能够爱他已经是这段时间发生在他身上最好的事,可宏峰没办法甘之如饴,毕竟是他把宏宇本人拉进这个罪案的泥沼之后连同他的感情也一起拖进了旋涡。

他有时过不了自己这关就会生闷气,免不了就要找茬,宏宇有时会跟他吵架,但大部分时间都忍了下去。然后宏峰又忍不住要爱他,对宏宇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买烟,在他锻炼时陪在他身边,在宏宇发躁的时候安抚他,控制他,逼他交出自己,逼他承认爱他,让他哭泣,然后温柔地吻他,因为宏宇完全敞开时的脆弱与信任而兴奋得颤抖——说真的,关宏峰觉得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允许自己这样做。他糟糕的本性只有在宏宇面前才会显露无疑。在此之前他亦从未意识到自己会渴求爱到这个份上——就像他从不觉得孤独是件坏事。可是一旦尝过了被爱的滋味,谁又愿意回到黑暗中的孤岛?

一步一步,泥足深陷。


有过那么多时刻,关宏峰希望时间停滞,变成永恒。

他因为疲惫在沙发上睡着,醒来时发现身上披着毯子,宏宇坐在他旁边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没有开灯,窗外有蝉鸣,百叶窗漏下稀稀落落的影子。

关宏峰睁开眼睛看他弟弟。宏宇头发长了一点,快要遮住眼睛,眼睛里电视的反光一亮一亮。他意识到他哥醒了,转头对他一笑。

“醒了?真难得你也会睡午觉。”

关宏峰唔了一声,还没全醒,不想动弹。宏宇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搂着,不让他翻身掉下去。房间空调温度打得低,宏宇身上热乎乎的,宏峰往他怀里蹭了蹭,继续闭上眼睛还想睡,却感到宏宇在自己头上摸了摸,忽然一痛,被拔了一根头发,惹得他不得不睁眼瞪他弟。

“哥啊,你白头发好多。”宏宇说,举着一根白到透明的头发。

宏峰嫌他扰了清梦,有点恼。“你第一天知道吗?”

“你操心太多啦。”宏宇说,伸手又拔了一根。关宏峰不得不正过脸来看他。关宏宇又伸手想拔,被宏峰把手拍开了。

“越拔越多。”他说道,看关宏宇把那两根白发缠在手指头上玩。“别扔沙发上,待会儿扔垃圾桶。”

宏宇眼珠一转,从自己头上拔了两根头发,黑的。

“咱这也算补偿你了。”他说。宏峰觉得他逻辑清奇,正想反驳,却看到他把四根头发搓在一起。

“也是从青丝到白头了。”他笑眯眯地说,把那黑白相间的头发弯成了环,在手指上缠了两圈,对着光看了看。

关宏峰说不出话来。总有这样的时刻宏宇让他吃惊,让他忍不住会幻想天长地久,让他忍不住想把整个世界抛在身后。


他见过宏宇训练自己。宏宇清理出一块空地,站在房间里,浑身肌肉绷紧,沉默而坚实,像一只等待进攻的豹子。他全身的气场都变得肃杀,宏峰不怎么熟悉他这一面,宏宇在他面前大部分时间都慵懒放松。

他无声地走了进去。宏宇听见他进来了,但没有动,依然紧紧盯着他的标靶。

宏峰捡起地上一个标靶扔了过去,宏宇猛地出手,一拳把标靶打飞了。

宏峰又捡起一个,扔了过去,宏宇的出手极快,他几乎看不清他是怎样打飞的。

他第三次捡起标靶,走近了宏宇,但这一次没有扔。他举在自己面前,绕到宏宇侧面,宏宇转过头,本能地朝他挥拳。

关宏峰没有躲。他甚至能感到拳头拂来凌厉的风,看得到宏宇眼中的杀意。但宏宇的拳头堪堪在他眼前一寸不到的距离停住。

然后宏宇冰冷的气就像雪融化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笑了起来,放下手,给了他哥一个紧紧的拥抱,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说:“你回来啦。”

宏峰的心跳加速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的头。


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虽然宏宇被要求活成他的影子,但关宏峰自己也潜移默化地被宏宇影响着。就算是他不想看也不想听,他也被迫知道了太多。八卦新闻、流行歌曲、奇闻异事……关宏宇的兴趣爱好很广泛,故事也很多,不想念书想逃避洗碗就会想办法拉他哥瞎聊转移注意力。虽然知道他有一半在吹牛,但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比划宏峰也就听听了。

于是他知道了他弟曾经拿过他们团的射击第一,搏击第二,越野第三,探过缅甸边陲,做过卧底,也剿过匪。曾经吃过一整个月的干馒头,差点败血症死在丛林,拜把兄弟为他挨过枪子,他为兄弟背过处分。他也曾经在广州流落街头,天天想着法子弄钱,从海关眼皮底下偷运点碟。他曾经爱过两个女人,为了其中一个进的监狱。

在关宏峰看不见的地方,关宏宇成长得有滋有味,他曾轻视过的人生于宏宇不过是场历练的旅途。哪怕现在宏宇断水断根地活着,也能从记忆里汲取足够的力量,让他不至于颓废,不至于偏激、不至于迷失了自己,不至于无法去爱。

关宏峰有时候看着他弟,会想他到底错过了什么?他们分别时都意气风发,再相会都伤痕累累,缄默无言。他苛责了宏宇,宏宇怨恨了他。非要一场场意外和死亡仿佛才能意识到他们的联系永远无法切断,才能和解。

所幸还有这样的机会,关宏宇可以坐在他面前,不再急于表现和讨好,半真半假地讲自己的故事。他喝了点酒,眼睛发亮,讲到兴奋的时候会手舞足蹈,跟他小时候没两样。哪怕外面是无边黑夜,哪怕结局必定是心碎,但有那么一刻,关宏峰心怀感激他们能在闸刀掉下来之前生活在一起,再次相爱。

宏宇讲完故事眼见着又顺利逃掉一晚上的功课,心情很好,没忍住又开了瓶酒,保证他之后三天一定都不喝了。宏峰懒得说他。他只是斜靠在沙发上,看着宏宇举着酒瓶在房间里摇头晃脑地跳舞,哼着歌,很老的一首歌,还是在他们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主题曲。

“哎呀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他最终拖延了半年。8月底,周巡来找他破案。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关宏峰便知道,这偷来的安逸要结束了。

他训练了关宏宇六个月,但心知他弟距离合格还太远,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在夜晚关宏宇以他的身份进入支队,协助破案。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和自由。他不再是关宏峰一个人的了。

关宏峰不信任任何人。这个不信任,并不是不信周巡会把事情办妥,不信高亚楠是个出色的法医,他弟弟能力其实不逊于他,他的不信任是不信他们在面对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问题时能够坚持下去,并不受影响地全身而退。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就是面对重重危险和恶意阴谋能够活下来。

他自己反正是不打算要这条命了。现在他是在和时间赛跑,他陷害宏宇的真相和他被陷害的真相不知哪个会先被查出来,宏宇被发现处死和他被阴谋干掉不知哪个会先发生。


关宏宇一旦放出来就不受控制了。他会惹很多麻烦,也会解决很多麻烦。关宏峰清楚,只能不断耳提面命,他弟只听一半。周巡盯得很紧,派了个年轻的实习生周舒桐一直跟着关宏峰,他也知道这是必然。周舒桐很敏锐,也挺勤奋,让他隐隐想起林嘉茵来,不免对她多上了心。

然后高亚楠。高亚楠居然一直相信着宏宇,宏峰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他拿到B超单时吃了一惊,随后把它撕碎扔进了下水道。他只把安腾的证词拿给了宏宇,隐瞒了高亚楠怀孕的消息。

这事儿他做得不地道,他知道。宏宇最难过的就是没法光明正大地和亚楠在一起。若是他知道了孩子的事,怕是会开心到天上,再也没法克制要去跟高亚楠相认。关宏峰冒不了这个风险。于私,他也确实不希望他们继续在一起。这很丑陋,但宏峰自觉自己对弟弟做的丑陋的事已经不少这一桩了。

他现在能信能用的人手只有他弟,他便尽力去用,天天赶着宏宇干活,宏宇不会跟他计较。事实上他自己比他哥还急。他没花多少工夫就熟悉了警务系统,利用赵茜查到了213晚上的监控录像,对他哥出现在屏幕上深感震惊,关宏峰只承认了前一半事实,宏宇大怒,离家出走。

宏峰知道留他不住了。他弟学得太快,距离他发现另一半真相也只是时间问题。可关宏峰自己的真相进展不大,陷入了僵局。

在长丰支队,躲避着王志革,他再次沉入了黑暗。

他把高亚楠推开,锁进法医实验室。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她和孩子。他做到了。可他自己却走不动了,他最后看到了宏宇。然后光就熄灭了,黑暗再次追上了他,茫茫的无边黑暗,在诱惑他,也在威吓他,伍玲玲出现了一会儿又消失,更浓重的、毫无光亮的黑暗席卷了上来,他渐渐感觉不到四肢,他的意识急剧缩小,变成一个点,一个细胞,一个分子,游荡在黑暗里。

那个无名无姓的意识在黑暗里无所事事。没什么需要思考的,没什么需要担忧的。没有温度,没有疼痛,空间没有意义,只有漫长的寂静,不会变化的永恒。

有没有过了一百年?他徜徉在黑暗里,时间从他身上冲刷而过。有没有过了一万年?

死亡,死亡甜美的滋味。

黑暗是他的恐惧,也是他的庇护所。

有什么嗡嗡嘤嘤,红色的光忽闪忽现,黑暗不再完整,声音多了起来。有气味,他辨认出那是福尔马林,很刺鼻。意识逐渐地变大,充斥整个空间,更多的意识涌了进来。

关宏宇。高亚楠。周巡。王志革。周舒桐。逃亡,真相,追捕,谋杀……

身体依然沉重如山,完全动不了。

关宏峰张了张嘴。这个动作耗费了他几乎所有力气。

快跑吧,宏宇。他说。他们要追上来了。

黑暗要追上来了。


关宏宇毕竟还是和高亚楠相认了。他搬去了音素酒吧,这半年多的同居生活无声无息地结束。他有神奇的本领总是能找到可信赖的同伴。刘音就是。明明素昧平生,却愿意冒着风险为关家兄弟提供交接的地方,还窝藏罪犯。

关宏峰做不到他弟那样,但他至少可以相信他弟的眼光。

宏宇也原谅了他对亚楠一事的隐瞒。眼下他被有孩子的事弄得晕晕乎乎,宏峰说什么他都会信。他变得更有希望,更靠谱了。好像这件事在他心里点燃了火,他渐渐意识到他的生命具有了延续性,他会成为一个爸爸,他有了天然的责任。

他甚至开始认真学破案。宏峰吃惊不小。他虽然知道他弟弟聪明不亚于自己,但性格顽劣,逞凶好勇,这么多年了都没改,让他参与工作本是没办法的权宜之计,没想到居然激发了他的侠义之心,眼见着越做越好,走上关宏峰都没想到的正途。

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警察的。宏峰想。说不定比我更好。

关宏峰有的是知识、逻辑推理和经验,他弟弟有的是直觉、情感和身体力行。宏峰恍惚能看到有一天宏宇发现了真相,他会执行警察的原则,冰凉的手铐铐在自己手上。

留给关宏峰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久之后,关宏峰再次见到了林嘉茵。

时隔数年之后在这种场合碰面,关宏峰百感交集。当年的林嘉茵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警,有过剩的正义感和千转百回的温柔的心。当年的关宏峰还是津港市公安系统的模范人物,坚信邪不压正,一己之力拯救苍生。

但现在碰上,林嘉茵是变节的卧底,关宏峰是身上背了命案、破坏司法程序的罪犯。

没有太多旧可以叙。军火走私的阴影覆盖伍玲玲案和吴征案,林嘉茵连他都不敢多信,只透露了只言片语说警界上层被渗透,关宏峰总算是前进了一步,却还是距离他想要的真相太远。

搅合到多方势力里危险重重,关宏峰勉力支撑,独涉险关,虽然解决了案子自己却差点被打死,所幸宏宇及时赶到,再次救了他。辛怡引起的爆炸火光冲天,宏宇紧紧把他压在身下护着,没让一片碎屑砸到他,他一阵头昏脑胀,只担心林嘉茵有没有及时逃出。


之后关宏峰执意离开支队去长春查乔森的线索,撇下周舒桐和周巡。关宏宇偷偷跟了来,宏峰没说,但心里很高兴。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他弟在,关宏峰心里踏实了很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信赖和依靠着宏宇了。

所以当他在去后三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晕倒在路边,醒来时看见裹得像个棉花团一样的关宏宇时,宏峰并没有太诧异。在他依然晕沉的混沌思路里他模糊地想着最近被他弟救的几率也太高了点吧……好像自从允许他进入自己的生活中就一直在被他救。

他微微笑了笑,任由宏宇拉着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北国冬天的日光特别清澈,雪又格外白,宏峰走得都怀疑自己要雪盲,几乎没法睁开眼睛,跌跌撞撞,好几次撞到宏宇身上,差点两个人都跌倒。

宏宇看出来他体力不济,怕他再昏倒,一直牵着他的手,宏峰就干脆闭上眼睛跟着走了,听他弟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说。他们聊到父亲,也聊到母亲,宏宇忽然短短地哎了一声,说爸妈知道我们俩这样,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宏峰没停下脚步。怎么会?不是谨遵妈妈的教诲要相亲相爱吗?

宏宇就笑。说哥有时候我老觉得你对对错的标准实在很奇特。

他们也聊了聊案件。宏宇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周巡对他俩的身份起了疑心,宏峰告诉他对走私案的一些看法,怀疑栽赃的背后并不简单。宏宇用周舒桐打趣宏峰,说小姑娘不错,对你一往情深,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宏峰答道不都是你给我惹的风流债,我可不想做老刘女婿。又问他高亚楠要怎么办,宏宇想了想说我还是想娶她,但我怕是没法给她她想要的平静幸福。

关宏峰转脸看了眼他弟,宏宇的大半张脸都被厚厚的大帽子遮着,看不清表情。

错过她你会后悔的。宏峰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宏宇说道,用劲踢了一脚雪,纷纷洒洒扬起一片雪尘,在阳光下如同碎钻闪耀。

天色暗下来之后宏宇凿了个雪坑作为临时过夜的地方,宏峰看着他忙前忙后地生火,心里过意不去,他弟倒是无所谓,好像这么长时间以来谁照顾谁这种事已经早就分不清你我了。

或许是天气太冷冻得他神志不清,或许是气氛太好让他的心墙也化了,关宏峰有一刻想告诉宏宇真相。他想告诉宏宇对不起,其实是我陷害了你。是我剥夺了你的人生,掠去了你的自由,把你打趴在生活的沼泽里。

宏宇会怎么做?把他扔在这冰天雪地里让他独自一人死去吗?那也是对他而言过分美好的死亡。关宏峰的结局不会以这样浪漫的冰天雪地结束。他需要面对和扛起的苦难和罪孽太多,就算死也会死在牢里,让那觊觎已久的黑暗吞没。

但遗憾的是宏峰知道宏宇不会这样做。所以他也没说。

他心知宏宇总会原谅他,他也仗着宏宇爱他,一再滥用他的原谅。这点其实最让关宏峰难过。他不是个好哥哥,宏宇却实实在在是个好弟弟。

他弟弟这样好,宏峰不想让他的手再沾上多余的血。

宏宇说他死了自己也活不下去。宏峰笑了起来。他知道他弟弟说的是真的。因为他自己早已在死荫之地徘徊了。如果不是因为宏宇,如果不是因为他需要找到真相,他需要赎罪,他怕是睡下之后就不会再醒来。

但他还是想活。活下去是比死更难的事,现在他还没有那个资格去死。

关宏峰想说我爱你。但他最后说了谢谢你。


回到津港之后关宏峰去找了韩彬。他拜托韩彬帮忙解决叶方舟的事,韩彬答应了。然后他告诉了他关宏宇的案子。

韩彬多少也猜到一些,但依然有些吃惊。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他问。

“阻止他做傻事。”关宏峰答道。然后他整整衣服,走了出去。

周舒桐开始怀疑他,她重新调了213的证物。关宏宇也参与了调查。刘长永中毒身亡。周巡作为犯罪嫌疑人被抓了起来。一桩桩事情都加速朝着无可挽回的结局奔跑。关宏峰知道,距离揭晓答案的时间开始以分秒计算。

钟声终于敲响了。

关宏宇约他去天台交接。他发怒的时候真像一只豹子,优雅、危险又锋利。宏峰闲散地想。真的拳头落在身上时反而平静了。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杀了我,或者告发我?你心肠太软,下不了手。那还是我来吧。

一生兄弟情,半生刻骨爱,当我无情无义好了,当我是个骗子,别再爱我了。

剩下的路都由我一人承担。


关宏峰回到家。他盯着老虎盯了半天,伸手拿网把它捞了出来。他在水池里杀了它。老虎扭动个不停,牙齿很利,他差点抓不住,手臂给划了好几道。但他还是抓住它,把它用力掼在台面上摔打了几下,摔晕之后用刀划破了它的肚子。去鳞、去腮、开肠破肚,老虎的血染了一池子,尾巴还因为神经反应偶尔跳动。打开煎锅,放油,放蒜放姜,放辣椒,放老虎,油烟滋啦一声溅了起来,烫到了他的虎口,他一动没动,只是安静地等着鱼皮变焦,放料酒,放酱油,合上锅盖焖煮。酒味太冲,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手揉了揉眼睛,不料被手指上的辣椒呛到,疼得他流出了眼泪。

他去卫生间冲干净了眼睛,用毛巾擦了擦,看到镜子里自己眼睛里的血丝。他摸了摸那道这辈子也无法愈合完全的伤疤,折回厨房,开锅放豆豉,再煮了几分钟,放葱,盛盘。

然后他打开一瓶二锅头,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他夹了一筷子鱼,吃了一口,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他忘记放盐了。

他还是一口一口地继续吃,吃一口喝一口酒。鱼肉偏硬,又没滋味,咽下去很难,他的喉咙在拒绝,但他逼着自己吃。泄愤一样地吃。

近一千个日夜,老虎是他最重要的陪伴,看到了最多他的秘密,见证了最多他的挣扎,如今他即将一无所有,杀死老虎也就是杀死他自己。


在最终走向审判台之前,关宏峰还有一件事要做,他要去看看父母。

他换了衣服,买了花,远远地走过去,走得很慢,宏宇给他留下的伤还在痛,而且他很想把这所剩无几的自由时间延长一会儿。

然后他看见墓前宏宇站在那里,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关宏峰心里咯噔一下,刻骨的疼痛从他极力压抑的表层里渗了出来,一点一点翻卷而上。他花了很大力气才能站稳,装出若无其事。

他问宏宇:“你恨我吗?”

宏宇答非所问。他看上去多么好,阳光照着,清白、诚实而自由。关宏峰毁不了他。无论经历过多少磨难,他总是能从泥泞里站起来,一次次变得更好,坚韧又强壮。他比宏峰自己好太多了。

关宏峰无可救药地爱着他,就如同黑暗一直渴慕着光。

宏宇转过身,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戴在了宏峰脖子上,伸手理了理。这个动作宏峰对他做过很多遍,现如今他变成那个照顾宏峰的人了。

他微笑起来,潇洒地挥了挥手,说:“走了。”

他没有回头。


之后的一切如同电影镜头。关宏峰走到支队门口,周舒桐带着市局的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上了手铐。虽然押运的警察都尊称他一声关队,但他知道他早已不是了。

押运车行至隧道,前方发生了车祸堵在了路上。关宏峰再次沉入了黑暗。

纯然的黑暗,带着不怀好意包裹着他,让他沉沦,让他忘记自己是谁,时间漫长,仿若死亡……

可他明明还活着啊。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他还有重要的人要保护,他还想活着啊——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他听见声音。他看见火光。他睁开眼睛,看见宏宇。

“走。”宏宇只说了这一个字,就伸手把他拉了起来。他力气很大,一下就把宏峰拽了出来。

他们的手在车门处相擦,不到一秒。随后关宏峰被崔虎半拖半抱地塞进了旁边刘音的车。

刘音车里开着灯,还放着音乐。关宏峰的意识逐渐收拢。

他看着警察追着前方那个熟悉的影子而去,看着他被拖拽回来,看着他被再次关上囚车。警笛长鸣,囚车呼啸而去。

他闭上了眼睛,热泪在眼睑下滚动。

关宏峰回到家。桌子上吃剩的鱼已经被收掉了,灶台擦得干干净净。茶几上放着一本卷宗,写着2.13特大杀人案。

关宏峰缓缓地坐下来,拿起那本卷宗。上面贴了个便利贴,宏宇的字:“加油。”


第二天关宏峰去见了韩彬。

“无论多贵的刑事诉讼费用我都出。”他说。

韩彬眼镜一闪。“恐怕你付不起。”他答道。

“你想要什么?”关宏峰问。

“欠我一个人情。”韩彬说,微微一笑。“我知道会有用上的一天。”

关宏峰答应了。

他刚出门,宏宇的手机来了电话,周巡的。关宏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老关。”周巡开口就说。

关宏峰不知道要不要答应。

“我知道是你。”周巡继续。“我在拘留所里见了面就知道了。现在你有两条路:第一,老老实实自首,但这样你弟的努力就白费了。第二,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宏峰深吸了口气。“213的案卷你自己看过,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管案卷,我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巡说。“你们兄弟俩把我玩得够惨,我想至少得给我个解释吧?”

关宏峰沉默了半分钟,直到周巡不耐烦地喂了起来才回答:“我不知道。”

周巡在对面开始叫。宏峰打断了他:“如果你想知道真凶,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为什么是我?我不知道。”

周巡沉默了一会儿。“这他妈的够麻烦。”他阴沉沉地说。

“所以你别扯进来。”宏峰答道,打算挂电话。

“晚了。”周巡说。“我是吴征的牧羊犬。这事儿我无论如何都得管到底。”

之后关宏峰去了趟医院,高亚楠正准备出院,看到他,眼圈就红了。关宏峰伸手逗了逗孩子,转头对她说要委屈你,最近这段时间我得做宏宇。


一周之后,关宏峰和周巡见了面,他把213案的卷宗还了回去,除了卷宗还多了一本写满字的笔记。周巡翻看着,时不时点头,关宏峰安静地等他看完,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以后我去支队只能用宏宇的身份。”他说。“这事儿牵扯太大,别把周舒桐扯进来。”

周巡翻了翻笔记。“你还真是照顾她。扯我就没问题?”

“是你自己要跳圈的。”关宏峰答道。“我不想对不起老刘。”

“好吧,还有谁?”

“技术队那里留心赵茜。”关宏峰说。“先照着这个线索查吧。注意保密,保持联系。”

周巡点点头离开。关宏峰想了一会儿,起身返回高亚楠家。

又过了快两周韩彬才第一次去拘留所里见到了关宏宇。

“他没什么问题。”韩彬告诉宏峰。“比我预想中要好。他们拿他也没办法。”

宏峰点头。他知道宏宇会没问题。但听到韩彬验证还是稍稍松了口气。

“周巡帮忙换了我们俩的指纹。”宏峰说。“开庭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韩斌说。“证据确凿,拖不了太久。”

宏峰点头。他没再说话,继续埋首于线索梳理和排查中。

之后韩彬每周都会去拘留所见一次宏宇,第二次他回来之后对着关宏峰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你弟弟不简单。”他说。

关宏峰以为这算极高的评价了。

“比起你来,我更不想做他的敌人。”

关宏峰一愣。“你跟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韩彬答道,微微一笑。

他们找出了案中的不少疑点,但大多是侧面证据,不能直接驳倒检方。韩彬打算做无罪辩护,否认所有指控,至少对宣判拖延一段时间。周巡帮了些忙,林嘉茵也悄悄给他递了消息,但叶方舟和安腾已死,很多线索都断了。

白天宏峰要照顾亚楠和孩子,等亚楠出月子后就以此为由陪她一起去支队,装成宏宇的样子,在法医实验室和周巡见面。晚上他会带着周巡利用队里资源查到的资料找韩彬复盘。崔虎也为他提供了一些监控渠道,省去调用技术队的麻烦。

命运到了底,也不能更坏了,无论是宏宇替他去死,还是宏峰不得不顶着宏宇的名字活下去,都不是关宏峰希望看到的未来。他不会浪费宏宇用自己的自由和生命给他争取的一分一秒。他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般不知疲倦,没有多余的心思,全身心地扑在追线索上。周巡不引起注意能调动的资源有限,关宏峰开始亲力亲为,仿佛一昔回到二十年前,当他还是个底层警员时,也曾为了案子夜不能寐,多琐碎的事都亲自干。

他常常忙到凌晨才结束,稍稍休息一会儿就去高亚楠家接她和孩子,看到小饕餮一天天长大的脸是他最宽慰最放松的时刻。亚楠也为他对孩子的耐心感到吃惊,常常过意不去,但关宏峰知道他欠她们俩太多了。


第一次庭审关宏峰带着高亚楠和孩子一起去了。他们坐在最后,这样关宏宇进来时能看到他们,又不会引起注意。他心知这次庭审他们无法反驳检方,推翻定罪的证据不够充分,韩彬只能用侧面证据进行陈述。案件影响大,来的人很多,有不少是他以前的同事和上下级,关宏峰仔细地观察着,说不定其中就有想陷害他的罪魁祸首。

他的注意力因为宏宇进场而稍稍偏移。关宏宇穿着橙黄色的马甲,头发剪得很短,在狱警的领路下走了进来。他看向宏峰和亚楠这边,但只是短短瞟了一眼,就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在被告席上坐下。

不断有人议论纷纷。宏峰很慢很小心地叹了口气。距离太远了,他看不清宏宇的表情。然而只是这样在坐满了人的法庭上,他的心脏都因为和宏宇身处同一个空间而过快跳动。

虽然时间上只过了一个多月,但感觉漫长得像过了几年,让他觉得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好好看看他弟了。

旁边有人坐下,看了看他,有些吃惊。“哎?你是……你是那个关宏宇?”

关宏峰转过头。看着面熟但不认识的人。他谨慎地点头。

对方看了看宏宇,又看了看他。“你也来听庭审啊?”那人说,看起来兴致勃勃。“是不是你哥陷害了你?之前通缉令传了好久,我们队都支出去找了好几次。哎,什么感想?这种哥哥太可怕了吧。”

宏峰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无话可说。

“你怎么那么多话啊?”旁边高亚楠插了嘴。“开庭了要肃静懂不懂?不懂出去。”

对方吃了瘪,没再多说。关宏峰感激地朝高亚楠点头示意。亚楠撇撇嘴,抱着孩子哄了哄。

庭审如他们意料之中一样因为证据不充分被中止。宏宇全程拒绝承认任何指控,韩彬则充分展示了他法律专家的一面。休庭后宏宇又被带出去,这一次认真看了他们一眼,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就转头走了。小饕餮睡着了,没给他爸看到,高亚楠抱着她出去的时候情绪低落。关宏峰也说不出的郁闷——虽然结果在预料之中,但亲眼看着宏宇代他受审,检察官以他的名字报出那些恶行,他还是受到了冲击。

出法庭后他开车送亚楠回去,亚楠让他中途绕一下母婴商店,需要买点婴儿用品。关宏峰站在货架上那一大堆纸尿片和奶粉前面发呆,高亚楠戳了戳他,递给他一包围兜。

“关队,”她开口道,欲言又止。

宏峰打起精神来看她。高亚楠特意为今天化了个淡妆,但口红已经被她咬掉了,变得斑斑驳驳。

“关队,”她咽了咽,迟疑了下才开口:“你的把握……有多大?”她问道,抬头看他。

关宏峰被她眼神里的期许刺痛。高亚楠不是以法医的身份在问这个问题,她是以宏宇的女人、他孩子母亲的身份在问:他弟弟为他付出的这一切,关宏峰能不能还得回来?

然而关宏峰无法回答。高亚楠看了他几秒,明白了,她低下头,表情恢复了正常。“法医实验室那边前两天周舒桐来转悠过。”她说,回到了公事公办。“她好像对你起疑了,你要继续瞒着她吗?”

“先瞒着吧。”关宏峰答道,移开了视线。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连续发生了三起警员被害案件,有四位警员死亡。韩彬和关宏峰都认为这是因为第一次庭审定罪不顺,对方开始收拢口袋,剔除不确定因素。警察被害引起市局震动,各支队都压力陡增。关宏峰想了想,让周巡去市局打报告,希望可以借关宏峰回来审理案件,他借机和宏宇交接。他需要亲自去市局探一探底。周巡答应了。报告打上去两天就得到了回复,同意关宏峰在严密监管下部分参与案件调查。

交接的前一天关宏峰去理了发,早早就到了支队,装成送亚楠上班,带她去了现场。周巡见到他,点头示意,他们就耐心地等市局的车来。

宏宇下车时依然穿着囚服,他眯了眯眼睛,似乎对强烈的阳光有点不适应。随后他看见了宏峰,眼睛一亮。宏峰压低帽檐,转身走进洗手间。

过了没十分钟宏宇就进来了。他还在张望着宏峰就把他拽进了隔间,锁上门,开始脱衣服。

“这么迫不及待?”宏宇还有心情开玩笑。宏峰一把扯下他的囚服,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老实了。

“你在第十四号监,看管你的叫许林和马卫东,每隔两小时会换一次岗……”宏宇快速说着,用宏峰递给他的钥匙解手铐。

“哥,”他忽然想起什么,按住宏峰的手。“拘留所晚上会关灯。”

宏峰没停顿,从袖子里划出一个袖珍手电。“够我撑两晚。”他答道。

“两天后第二次开庭。”宏宇说,依然抓着他不让他动。“之后不管成不成我来接你。”

“可是……”宏峰还想说什么,宏宇有点急。“你不行的。”他说。“我感觉得到,他们要下手了。”

宏峰略一思索,没再反对。

门外传来声音,有人走了进来。兄弟俩立刻闭上了嘴,保持安静。宏宇衣服穿到一半,不得不半压在宏峰身上,宏峰顺势抱住了他帮他保持平衡,嘴唇碰到了他的脖颈。他忍不住深深呼吸,在洗手间刺鼻的柠檬洗剂气味里辨认他弟的味道。

“哥……”宏宇哑着嗓子说,深深压抑的颤抖。宏峰心如刀割。

外面传来别人洗手离开的声音。

宏峰艰难地松开手,手指滑过宏宇的衣服。他知道没时间了。宏宇也直起身,低着头默默穿衣。

宏峰套上囚服,最后调整了一下,伸出手,宏宇把手铐给他戴上,轻轻地一声咔哒。

关宏宇抬起头看向他哥,眼圈发红。他明明能扛过那么多磨难,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宏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宏宇眼睛一闪,吻了上来,他没有拒绝。

宏宇紧紧抱着他,用力地吻他,呼吸都交给对方,如同世界上最后一个吻。告解或告别?表白或道歉?太多的话都在这一吻间。唇齿交缠间,嘴唇被咬破,关宏峰尝到一点腥咸的味道,这让他终于清醒。

他最终还是推开了宏宇。宏宇用手背擦了擦嘴,鲜红鲜红,不知是谁的血。

“我走了。”宏峰不再看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尽管有手电,熬过那两个晚上还是让关宏峰精疲力竭。他被单独关押,熄灯后房间里一片漆黑,为了避免被狱警发现手电又选得特别小,以至于宏峰觉得除了自己的脸之外身体其他地方都被黑暗渗透了。他几乎没合眼,担心睡着了就醒不来。

这也给了他不少时间思考,几个警员被害的案件虽然并没有跟213案有直接关联,但根据他们已发现的线索顺藤摸瓜应该可以挖到背后的老大……可惜宏宇没来得及告诉他更多信息,他还得靠自己多找找……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嘴角被宏宇咬破的口子还在隐隐作痛。

他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在狭小的单人床上躺平,拘留所的被子单薄潮湿,一股霉味,但隐约有一丝宏宇的气息。宏宇……他心里想,只是单纯地想他。

两天后的庭审出现了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变化。检方突然举出了新的人证,指认关宏峰曾在213晚进入曙光四号院,并听见争执和打斗。

关宏峰皱起了眉头。这是不顾一切迫不及待要置他于死地了。这也同时说明他们之前追查的线索是正确的,他们确实已经触碰到了对方的底线,距离真相不远了。

韩彬走过来跟他交换了个眼神。

“假的。”关宏峰说。“问他在哪里看到的我?曙光四号院的门口有遮挡,从他说的那个地点根本不能辨认是谁。还有……”

韩彬一一点头,也补充了几点,之后他当场指出证人作伪,引起了法庭喧哗,庭审不得不再次中止。

关宏峰被狱警带着送上了车。车行驶到长丰区地界,没过多久为了躲避来车撞到了隔离栏,不得不停下来检查。周巡正好赶到,拍着胸脯说我来押,一定把人给送到,带着他上了另一辆车。车厢里坐着关宏宇。

他们没什么废话,飞快地换衣服。关宏宇帮他解开手铐,手臂和腿碰到一起又迅速分开。

距离拘留所还有二十分钟路程,考虑到目前的局势,这或许是他们能有的最后二十分钟。

“今天已经撕破脸皮了,他们有可能会私下解决。”周巡说,十分紧张。“在拘留所有我们的人,他们不敢怎样,如果他们把你转移,一定要想办法逃。”

“不能逃。”宏宇答道。“我逃了他们更有理由直接杀人。”他顿了顿。“而且都到这地步了,你死我活,我跑了就输了。”

宏峰抿了抿嘴唇。“以保护自己为第一要务。”他说。“其他事情我来操心。”

关宏宇浅浅地笑了笑,不知有没有信。

宏峰坐在他弟弟旁边,宏宇沉默得如岩石,他扳着手指,骨节发出咔咔的声音,整个人都绷紧得如一张拉满的弓,他的杀意已经快形成了实体,冰凉刺人。宏峰心里难受,到底没忍住还是把手放在他手上,宏宇反手跟他十指相扣,紧紧地握住,稍稍放松了些。他知道周巡在,但他管不了了。

车快要到了,远远地已经能看见拘留所的大门,宏峰转头示意周巡回避。周巡转过身去,宏宇揽过宏峰,紧紧地拥抱了他。“我会回来的。” 他轻声说。“等我。” 

宏峰点点头,宏宇对他露出一个紧绷的微笑。车门打开,宏宇走了出去,很快被狱警带走。

关宏峰一直注视着他消失在门后。

周巡签完单回来,又坐回车里。车子启动了,关宏峰维持着原姿势一动没动。

周巡顿了顿,想了老半天才发问:“你和你弟……?”

“啊。”关宏峰答道。这便算他所有的解释了。

周巡给自己点了根烟。“……高亚楠知道吗?”

“现在还不知道。”关宏峰回答。

“那你们……”

“走一步算一步。”关宏峰答道。

周巡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他们一路上再没提起这个话题,一直在谈案子的事。但到了下车时,周巡叫住了他。

“老关,”他说。“虽然我不太明白你们的事,但这事儿不小,你可要想清楚了啊。”

关宏峰转过身看他。“说实话你可能不信,”他说道,惨淡一笑。“这是唯一一件我毫无计划,也绝不会去算的事。”


但事实上高亚楠多少有点察觉。第二天关宏峰去接小饕餮,她盯着宏峰嘴角的伤疤看了好一会儿,移开了视线。

关宏峰陪她送小饕餮去外公家,全程因为想着案子和担心宏宇而心不在焉,出来的时候高亚楠情绪就很糟糕,关宏峰又不会哄女孩,只能尴尬地沉默着。

路过一家餐厅时高亚楠让他停车。“这是以前我和宏宇约会时常去的餐厅。”高亚楠说。关宏峰点点头,体贴地问她想去吃吗?

高亚楠并没有下车,她只是盯着那餐厅看了半天,最后赌气一般地说:“后来换了老板,越做越难吃,怕是快倒闭了吧。”

关宏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饕餮适时地醒了过来,伸手要妈妈,高亚楠抱起她,把头埋在女儿的襁褓里挡住了自己的脸。

当天晚上关宏宇就出事了。

消息是赵馨诚传出来的,关宏宇被临时转移到了重刑犯监狱。关宏峰脑袋一炸,起身就往外走,没走两步眼前一黑,不得不扶着墙坐下来。

他紧靠着墙边喘气,黑暗在吞噬他的视线,把他拽进深渊,他在心里估算着距离门口还有多远,他来不来得及在昏过去之前冲过去……他为什么这样惧怕黑暗?他为什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什么忙都帮不上?

宏宇,宏宇……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几乎无法看见东西,全凭直觉和印象。

黑暗终于包裹住了他,他跌落了下去,一直掉一直掉,掉了不知多久,久到爬出这深渊无望。

这是惩罚吗?这是对他害死了伍玲玲、陷害了关宏宇、间接害死了刘长永的惩罚吗?因为他做错了事,因为他虚弱、愚蠢、无能而傲慢……

黑暗在挤压他,急于让他失去自我,让他陷入永恒的平静,他挣扎着,竭力推开那吞噬他的迷雾,想跳出来,想活,想活……

人为什么要活?活着这么艰难,可还是想活。

他把心思集中在一起,努力地想,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有什么我必须要完成的事……

黑暗中出现了一点火光,一点一点地跳跃着,他朝那火光奔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大。

宏宇,宏宇……

关宏峰睁开了眼睛。

高亚楠一脸忧心地看着他,手里拿着手机做照明。她察觉到不对,折返了回来,发现关宏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宏宇……”宏峰吃力地说,声音微小。

“我联系周巡了。”高亚楠说,慢慢扶他坐起来。

“……手机给我。”宏峰说。接过手机给韩彬打电话。

接下来的半个晚上关宏峰都被困在室内,和高亚楠一起焦急地等待着。

周巡送来的消息很糟糕,宏宇被转移的监狱发生了断电,为了防止重囚犯越狱启动了应急措施,牢门被锁,谁都不可以进出,现在里面什么情况根本不知道。关宏峰在房间里枯坐了一夜。

他虽然知道以他弟的能力应付几个囚犯问题不大,但又担心他们对宏宇用更狠毒的办法,直接拷着他不让他反抗就杀了他,之后再以牢内暴动的名义遗憾宣称误伤。而他什么也做不了,韩彬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发起抗议申诉。

他试着宽慰高亚楠宏宇会没事的,但他自己都觉得话语苍白。亚楠保持了令人惊叹的冷静,时不时就去哄哄孩子,宏峰都相形见绌。他虽然不至于自乱阵脚,但确实也没办法掩饰自己的忧虑。

如果关宏宇熬不过这一晚,关宏峰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尽管韩彬第二天就发起了申诉,流程依然拖了两天,第三天才有新的消息。关宏宇仍然活着,被转移回了拘留所。

又过了两天韩彬才被允许见他。他带回来的消息不好不坏。宏宇受了不小的伤,几乎无法顺利行走。保外就医不可能,拘留所里为他做了简单的医疗措施,杯水车薪,只希望他自身的免疫力能撑得下去。

但他还活着,精神还不错,跟韩彬说没问题。

关宏峰让周巡想办法把高亚楠送进拘留所的医疗室,至少让宏宇见上一面,给他尽量做些治疗,不要留下后遗症。

高亚楠回来的时候跑进房间哭了一场。关宏峰在外面听着,想敲门进去,但最终什么也没做。

因为这次受伤,下一次的庭审又拖了大半个月,为他们争取了一些时间。但关宏峰的调查陷入了僵局。

他们已经花了很多的人力物力,但总在距离真相一步之遥的地方止步不前,叶方舟和安腾的死堵死了很多线索,关宏峰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能力太弱,那么多人信赖着他,把前途和生命都托付给了他,他却一天天地浪费了。

然后周舒桐带来了新的消息。

她是在法医实验室找到关宏峰的。宏峰一直装成宏宇,对她视而不见,但周舒桐显然已经从他和周巡的频繁互动里意识到这其中的复杂性。她把一个出勤记录表放在关宏峰的面前,嗫嚅了一会儿,然后鼓起勇气说:“我想你应该会想看看这个。”

关宏峰翻开一看,周舒桐用不同颜色标注出了从去年2月到现在数十个看似规律但又不符合逻辑的出勤记录。其中死去的几位警员赫然在目。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没进过他们视野的人。授权方均来自市局某高层。

关宏峰睁大了眼睛,他抬头看向周舒桐。周舒桐朝他点点头。

“对不起,关队,之前是我检举了您……”周舒桐咬着嘴唇说。

关宏峰挥手表示不在意。“周巡看过吗?”他问。

周舒桐摇摇头。“我想先给您过目。”

“你做得很好。”关宏峰说。“但你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吗?”

周舒桐摇摇头。

“你死我活算好结局。最大可能是同归于尽。”关宏峰说。

周舒桐脸色发白。关宏峰站起身。“别掺和了,我欠了老刘一份人情。不想把你也卷进去。”

这个消息被关宏峰严格保密,只有周舒桐、周巡知道。他把高亚楠、崔虎等人都排除在外,韩彬他瞒不过,很快就猜到了。

这颗钉子太大,在没有万全把握之前他们不能轻举妄动,调查悄悄转为地下,意味着警方资源都不能动用,只能靠他们自己去查,进度显而易见地变慢了。

同时这也意味着他们的策略需要进行重大调整。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他们想抓老大,那就必须忍下去,对213案暂时放一放,转而挖掘其他线索,而对方对下一次庭审志在必得,一定会用新证据将关宏峰定罪,为了不打草惊蛇,第三次庭审也是最有可能的宣判庭审,他们不得不放弃宏宇。

关宏峰、韩彬、周巡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关宏峰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追下去。周巡盯着他看了几秒,拍了拍他的肩膀。

关宏峰一直在紧张地调查和布局,等到去接亚楠和孩子时才意识到他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

他抱着小饕餮,孩子亲热地往他怀里拱,软绵绵热乎乎的身体动个不停,小手小脚抱住他,亲了他一脸口水,高亚楠在旁边笑,说她可亲你啦,等宏宇出来要嫉妒死。

关宏峰心里一阵刺痛。他该怎么说?他该怎么弥补高亚楠和孩子?

关宏宇再一次地被他拿来做了棋子。再一次地为了他想要的真相被牺牲。再一次地被他剥夺了选择自由和生命的权力。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就再一次把他推向深渊。

有时候关宏峰宁愿宏宇不是他弟弟。


第三次庭审关宏峰没去。结果昭然若揭,没有必要去听。

关宏峰犯故意谋杀罪,情节重大,社会影响恶劣,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韩彬也无法力挽狂澜,做的最大努力也只是不服审判,争取到上诉的权力。但以此案的严重程度,除非他们在下次开庭时提交关键性的逆转证据,高院总是倾向于维持原判。而那就直接意味着死刑了。

关宏峰开着车在室内闲逛了一圈,去商场买了点东西,就去了高亚楠家。高亚楠去了庭审,开门时眼睛是红的,已经悄悄哭过了一轮。

关宏峰先去看了孩子,关饕餮在睡觉,一边睡一边咬手指,跟宏宇小时候留下的一张照片一模一样。宏峰摸了摸她柔软的脸蛋,微笑了一下。然后他走了出去,高亚楠在客厅忙事情。

“高亚楠,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关宏峰说。高亚楠转过身来,发现宏峰单膝跪地,手里托着一个戒指盒。

“关、关队,你这是什么意思?”亚楠吃惊得都结巴了。

“高亚楠,你愿意嫁给我吗?”关宏峰问。

高亚楠震惊得站不稳,不得不坐了下来。

“抱歉,有歧义,你愿意嫁给这个‘关宏宇’吗?”关宏峰说。“宏宇一直想娶你。但他一直没找到机会。”他微微笑了笑。“如果这是他的愿望,我会为他完成。如果最后他真的出不来……”他顿了顿。“关饕餮和你我会照顾一辈子。”

高亚楠眼圈立刻就红了。“关队,别这样说……这怎么能行?”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碰你。”宏峰说。“我只想替宏宇完成他想做不能做的事。”

亚楠转过了头,没忍住又掉了眼泪。

关宏峰等了她一会儿,见她没反应,站起身来坐下。他低头想了想,放软了声音。“小饕餮也到了要上户口的时候了吧?虽然很自私,但我希望她可以姓关。”

亚楠擦擦眼泪,答道:“……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

“谢谢你,但这样太委屈你了。她需要有个法律意义和现实意义上的父亲。”关宏峰说,他叹了口气。“不用担心以后,我想我是不会再成家,也不会有孩子的。”

高亚楠顿住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疑问终于让她问出口:“你们……不仅仅是兄弟,对吗?”

关宏峰什么话也没说,他微微苦笑。

亚楠张了张嘴,又闭上。她闭上了眼睛,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宏峰沉默着,没有看她。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相对而坐,关宏宇最爱的两个人,因为相同的思念和心碎而沉默,沉默在空气里慢慢发酵,变得潮湿而沉重,仿佛有鲜血的铁锈味道。

“宏宇……他怎么说的?”

“他拜托过我照顾小饕餮。”

又一阵沉默。

“他那么爱我。”高亚楠最终说,泪流了满脸。

“是。”关宏峰承认道。

高亚楠垂下头,捂着脸痛哭失声,瘦小的身体颤抖着。

“我很抱歉。”关宏峰的眼圈也湿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两份存折。“这是宏宇的存款,这是我的。算聘礼吧。虽然不多,但至少够养孩子到读大学。”

高亚楠没接,关宏峰把存折和戒指一起放在了桌上。亚楠哭了一会儿直起身来,抹干净了眼泪,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一下自己,看向关宏峰。“然后呢?你怎么办?”

关宏峰低头想了想,他忽然觉得确实该面对一些真相了——“如果他真的活不下来……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

高亚楠没再说话。她拿过戒指看了看。

“我答应你。”她说。“但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宏宇。”她顿了顿,把戒指套在手上,正正好,衬得她的手纤长优美。“别告诉他。”

关宏峰起身,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关于死亡和爱情。

关宏峰当然不会去自杀,但也清楚生命被掏空的样子。他从警这么多年,见的案子从来不少情感纠纷。爱会变成恨,太爱了还会去殉情,谁爱谁谁不爱谁,时间差都能演绎一场场爱恨情仇。每一个崩溃的受害人家属都痛失所爱,每一个寻死觅活的失恋者都用死亡做自己最后的威胁。他见过很多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在失去另一半之后迅速衰老去世,连他自己的父母都一样。

真的想死的人其实什么都不会说,说着想死的人其实还是在渴望爱。为什么爱总是会以死亡做最深刻的注解?

死之前的那一刻最想活。关宏峰已经在黑暗里死了很多次了。

他也想过很多次死,被枪杀、被勒死、被溺死、被呛死……他太熟悉死亡本身以至于死这件事对他而言几乎丧失了恐惧感。

但他难以想象宏宇的死亡。他本能地拒绝去想。他全部的基石都建立在“关宏宇不会死”的假想上,否则他的任何计划都无从实施。

宏宇该是活生生的,会嬉笑怒骂,不会死,也不会老,在宏峰心里经由这么多年的记忆积累,过于繁杂庞大而几乎想不起来他真实的样子。

爱上他是多么简单,爱这件事是多么艰难。高亚楠,林嘉茵,周舒桐……包括关宏峰自己,谁不曾被爱捶打至柔顺清白?谁不曾因温柔而痛苦,心甘情愿地淌血流泪?

然而还是要爱,没办法不去爱。不知道爱,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孤独,知道了爱,才知道人生而孤独,无药可解,只有相爱着,才有那么一刻人间有你我。心碎,再次心碎,一次一次,人就这样慢慢长大,也慢慢死去了。

所以不是一个人出生真是太好了,有宏宇跟他一起呱呱坠地,手拉着手一起长大,一模一样的DNA,长出了不同的轨迹,但缠缠绕绕还是能在一起,已经上天厚待。

宏宇。每一次叫他的名字都仿佛一声“爱你”。生命所及,关宏峰自己的另一半灵魂,血肉精魄都与他一致,从父母怀着期待和热情种下的种子变成胚胎开始,他们俩的命早就密不可分,无关姓名。


周舒桐没有听关宏峰的劝,依然跟进了他们在查的案子。周巡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宏峰无法,只好认了。他们花了整整两个月去查,搜集了足够的资料,赶在中央巡视组和纪委巡查津港时把津港市局领导涉嫌贪腐的证据递了上去。

周巡和周舒桐递的,用了实名。这是鱼死网破的架势。如果消息透出去他们俩都毁了。关宏峰想自己递,被周巡阻止了。

“你总要给我个出风头的机会。”周巡说。“再说了你现在是关宏宇,关宏宇哪能知道那么多?”

“那为什么把周舒桐也扯进去?”关宏峰对这点始终耿耿于怀。

“关键证据是她找的,不能抢人功劳啊。”周巡答道。

周舒桐在旁边红了红脸。“关队,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我买了好几种保险,保证不会因为这事儿吃不上饭……”

关宏峰不可思议地看她,周巡在旁边哈哈大笑。

时间很赶。材料递上去不到一周就要再审,如果他们依然扳不倒敌人那宏峰就打算制造混乱,就算劫狱也要把宏宇给换出来。他想好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的亲弟弟顶着自己的名字去死。宏宇或许会很痛苦,但他有高亚楠和孩子,应该可以活下去。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纪委的速度快得惊人,材料递上去第三天市局大变天,开会开到一半,一个小时前还在表彰,中间休息直接就把人带走了。

老大一走,底下就群龙无首,周巡和赵馨诚逮着机会迅速出击,提审了好几个他们观察已久的组织成员,韩彬和关宏峰亲自上阵,终于从其中一人嘴里问出了213案的关键证据。

到了高院再审的时候津港市公安系统大洗牌的风声已经传得满天飞,检察官也意识到可能做了冤案,庭上也没那么斩钉截铁,韩彬传唤了新的人证,用他们当天早上才做完的证词证明了关宏峰的清白。

关宏峰没去看庭审。从整理检举材料开始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等纪委出手之后更是不眠不休地查案,把证据整理好交给韩彬之后他就累垮了。高亚楠让他去自己家里等宏宇,他去了,在沙发上想睡又睡不着,神经还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又不想自己胡思乱想,忍不住把关饕餮的玩具全部收拾了一遍,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做完之后他发了会儿呆,想着待会儿宏宇进门之后这便是他家了,宏峰的职责也要结束了,希望他对宏峰留给他的一切感到满意。

至于他自己,或许是时候从宏宇的生活中退场了。想到这点,关宏峰不是不难过,但他实在欠了宏宇太多,这是至少他能给他的——一个幸福温馨的家。

然后宏宇就回来了。

然后高亚楠提出了离婚。连关宏峰都吃了一惊。


关宏宇经过几个月的牢狱生活不仅没瘦,还白壮了些,他跟几年没见过世面一样对着津港马路感慨万分,半点也没想起来他哥又栽了他一次。关宏峰由着他,他还没从高亚楠要离婚的冲击里回过神来。

他们去了城南的一家老饭店,宏宇上来就报了一串菜名,显然憋久了早就计划好。等菜上来的时候他看宏峰魂不守舍,有点不满地拿筷子敲他手,问他怎么了?

“你真要跟高亚楠离婚?”宏峰问。

“是她要跟我离啊。”宏宇答道,喝了口茶,看宏峰脸色不对,吃惊地放下茶杯。“不是,你还真希望我跟她结啊?”

宏峰点点头。

宏宇使劲盯着他看了两秒。“如果不是我知道你智商太高情商太低,我会觉得你肯定是脑袋有问题。”

宏峰皱眉。“说什么话。高亚楠有什么不好的?”

“她是好得不得了。我选的女人嘛。”宏宇说。“但是哥,你是不是傻?”

“我怎么了?”关宏峰反问。

宏宇叹口气。“我就一个问题:你没我还有没有性生活?”

宏峰瞪他一眼,提醒他小声。“这有什么直接关系?”他说。

“关系很大。”宏宇循循善诱。“你根本就不会找对象的好吗?对象来找你,八成也是碰一鼻子灰。你别跟我扯林嘉茵,你俩纯柏拉图,连手都没牵过。她把你当偶像,你拿她当旧梦,这种不成的。还是周舒桐?她才多大,你下得了手吗?”

“我也没说她们俩……”关宏峰底气不足。

“哦,就你那德性?”关宏宇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你对我做的你对别人做得出来?”他舔了舔嘴唇。“你可拉倒吧,关宏峰,我老实告诉你,也就我能忍你了。你换个人试试?早不知把你甩哪儿去了。”

关宏峰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宏宇又喝了口茶,笑:“再说了,我早知道你爱我爱得要死。”

宏峰脸一红,没说话。

服务员适时送来了菜,宏宇就把刚才的话题抛在九霄云外,沉浸在大快朵颐里。宏峰慢慢地夹菜吃,心里依然有点不真实感,仿佛盼望了太久,真的落下来反而不相信了。

他的不真实感一直持续到回家。宏宇挂在他身上,吻他,叫他“哥”,把他推怂到床上,嘴唇和身体都贴在一起没法分开,热度自然而然地就升了起来,关宏峰衣服都没脱完关宏宇就伸手握住了他的bo起,和自己的凑在一起摩擦。

关宏峰喘了口气,一阵头晕目眩。他禁欲太久,又太疲累,宏宇刺激太过,没多久就交代了。之后他就变得懒洋洋,半睡半醒,一点也不想操心了。

宏宇并没有射,但看他太累也不乐意动,就趴下来看他睡觉。宏峰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关宏峰睡到半夜突然惊醒,脑子里还模糊地转着时间紧迫他要怎么才能把宏宇救出来——念念不忘了太久,已经成为一个执念。

然后他才意识到宏宇紧贴着他,睡得正香。

关宏峰醒来就睡不着了,忧愁了半天才平复,期间宏宇一直在快乐地打着鼾。宏峰忽然就恶向胆边生,掐了他弟一把。宏宇“哎”一声就醒了。

“……怎么了,哥?”宏宇连睡眠眼罩都懒得摘,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来。

“所以说你什么意思?你只是为了跟我上床吗?”关宏峰问,非常不爽。

关宏宇这下把眼罩拿下了,但被光线刺激得睁不开眼睛。“不是,哥,你怎么还纠结这个问题啊?”

关宏峰只是哼了一声。宏宇无奈地叹气。“我说哥,想开一点,人生在世吧,总不可能十全十美,你虽然是个天才,但天煞孤星我有什么办法?接受事实吧。”

“谁天煞孤星了?”

“哦,那你打光棍打这么多年,一直在等谁?”

关宏峰顿了顿,没说话。关宏宇盯着他看了半晌,得意地笑起来。“不是我说,哥,像你这么纯情的人走出去我都怕被人给拐了。世道艰难呐——”

“谁说我等你的?”

“我没说是我啊。”关宏宇大笑。“我只是做一个简单的猜想,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宏峰磨了磨牙。“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哎,是的,想你想的。”宏宇爽快承认。“你有什么好过不去的?我全须全尾地出来了,亚楠和孩子都好,感谢你,亚楠要离婚我也没办法,毕竟说起来还是你惹的事儿啊。”

“我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宏峰低声说。

“所以说你傻。”宏宇答道。“高亚楠什么人?破案比不上你谈感情还比不上你吗?”

“这我哪知道?”

关宏宇恨铁不成钢:“因为你没经验啊!因为你天煞孤星啊!谁他妈会为了满足别人的心愿求婚啊?你还把我俩的事儿也捅出去了?高亚楠没把你打出去算给你面子!”

宏峰耷拉着脑袋想了想:“真有那么严重?”

“……所以你没我怎么办?”宏宇叹气。“高亚楠肯定记恨上我了,这姐们憋着气,就等着我出来玩我呢。”

“那……怎么办?”

“让她玩呗。还能怎么办?”宏宇说,闭上眼睛撅起嘴。“给我点补偿,来亲亲我。”

关宏峰低下头亲他,嘴唇碰到一起,微微错开,宏宇就特别乖觉地张开了嘴,让宏峰把舌头伸进去,扫过齿列,舌头碰到一起,纠缠着分不开。吻着吻着就要动情,关宏宇往下滑,宏峰自然而然地就压在了他身上,腿卡进他的腿间,宏宇伸手去抱他的肩,用脚趾划他的小腿,麻麻痒痒,勾得他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起来了。等他把手放在宏宇身上,宏宇身上热乎乎的他就没法把手指拿开,没一会儿两个人都躁得不行,宏宇开始用鼻子哼哼了。

接个吻就接成这样,真的也是无药可救。

关宏峰好不容易才克制着自己断开嘴唇的接触,看向他弟。关宏宇眼睛发亮,就差扑上来吃了他。

“等……等一下。”宏峰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打住他。“别打岔。我们还没解决问题……”

“解决个屁啊?”宏宇大叫起来。“你他妈的都顶着我了,这个才是重要问题吧?!”他说着就起身把宏峰掀了下去。“纠结个啥?你看看我,我有一点被强迫的样子吗?你要是真把我当兄弟,你能对我发情吗?对不起我爱上我亲弟了,我一点也不想把他让给别人,承认这件事对你有这么难吗?”

关宏峰卡壳卡了一阵,脸慢慢变红。

关宏宇怜惜地看他。“我要是就这么丢下你走了,你可怎么办呀哥?”

“你要想走我也没办法……”关宏峰小声说。

关宏宇不敢置信,狠狠剜了他一眼。“我真走了。”他直起身要下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孤家寡人我可是有很多花花草草要伺候……”

关宏峰想都没想就一把抓住他。“回来。”他说。

关宏宇坐回来,盯着他看。

关宏峰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说。“……对不起。”他说。

“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个。”宏宇答道。

“那……谢谢?”

“我走了。”

“回来!”

“你到底想干吗?想说什么说吧,不说我走了。”

关宏峰深深呼吸了口气,干巴巴地开口:“我很高兴庭审做出了公正的判决。”

“……你认真的吗?你当开会发言啊?”

“好吧,我很高兴你平安回来。”

“太平淡,一点都不激动。”

“你回来我这里我很高兴。”

“这跟迎宾小姐说的有什么不同?”

“我确实很高兴。”

“你高兴个啥啊?路上扶个老奶奶你都会高兴。”

“我高兴高亚楠要跟你离婚你选择回我这里我觉得自己中了头彩因为我他妈爱你爱得要疯掉你他妈要是今天敢出这个门就别想再进来该死的关宏宇你满意了没?”关宏峰一口气说完,难得说了脏话,愤恨极了。

关宏宇扬眉吐气。“这,就是你为什么离不开我的缘故。”

关宏峰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伸手把他弟拽进被子,封住他的嘴,让他除了求饶和呻吟再发不出别的声音。


等真的和他弟“自觉自愿”地生活在一起,关宏峰才意识到,这爱情生活好像跟他预想中不太一样啊?

关宏峰本来还抱着好好跟他处的心态很温柔地对宏宇,对他予索予求,结果关宏宇憋了一周,受不了了,说哥你别这样,我怕。是不是又出啥事了?要我顶罪吗?你直说,我眨一下眼睛我不算你弟。把关宏峰怄到内伤。

关宏宇自幼就是女性杀手,长到现在更是风流潇洒,四处留情,不知道的私生子说不定有一打,连跟高亚楠交往的时候都没停过惯性撩妹,高亚楠为此跟他吵了不知多少架分手都分了好几回。指望他会为了自己改变是不可能的。但说实话,关宏峰不怎么介意。都到了这份上,他弟给他再搞出个侄子来他才会吃点惊。何况关宏宇虽然男女关系很不靠谱,但用情极深,他关宏峰又不是真傻,他弟那点斤两他门儿清。

所以他一开始是以看好戏的心态看关宏宇每次撩完妹之后做错事一般地讨好他,有时候他也演个戏装作生气,在床上教训他弟一顿——一个错误,他后来发现。证据就是他弟越来越自觉地热爱惹他生气,每次都装不听话,每次都吵着吵着吵到床上去了。真烦人得要命。

关宏峰不讨厌和他做爱,问题就是他非常喜欢。只有和宏宇在一起时他毫无顾忌,知道宏宇容忍一切,对他毫无底线。但关宏峰自律惯了,对自己占有欲和控制欲的放纵有时会令他心惊,生怕自己内心的黑暗会跑出来,有一天真的不顾宏宇的意愿锁死他——毕竟他已经有了不怎么良好的前科。所以他理智上并不乐于控制宏宇,尽管那令他全身血液沸腾,每个细胞都兴奋。

因此他弟时不时就要挑战一下他的耐心,时不时就要把他给撩到床上,实在是特别作死,特别浪费他良苦用心。偏偏宏峰每次都还能给刺激到,大概说明他的自控能力也没他预料的那么好。宏宇每次眼珠一转,开始没事找事,他就知道大事不妙,这混蛋又皮痒了。

他们有安全词,但宏宇几乎从来不用。关宏峰有时都感到后怕,他弟是真想死他身上啊。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就更小心了,宏宇有资格发疯他可没有。他谨慎地对待自己放在宏宇身上的每一点力气和手段,因为他展现出来的服从柔顺和开放性而着迷,观察他、挑动他,也安抚他,为了让宏宇得到他想要的而深思熟虑。他也在通过宏宇了解自己,他深层的欲望——精神和肉体的,他对被爱的渴望、永远无法放下的控制欲、他害怕失误也害怕被拒绝——宏宇对他永远回以极度渴望和敏感的回应,这比真实的高潮更能让他神魂颠倒。

宏宇确实是对的,关宏峰虽然长久以来对个人生活无欲无求,但等他真的投身其中,他就没办法在其他人身上体会到与之相比的百分之一。

从某种角度说,并不是他控制了宏宇,而是宏宇驯服了他。

事实上就是涉及到宏宇,关宏峰发现自己的欲望越来越强了。他本来只是单纯地爱他,希望他好,现在开始把自己也放了进去,希望在他的未来有自己,希望在他身上心里刻下自己的影子,希望他永远属于自己,希望天长地久。

他不曾想过太多关于自己的事,但随着他们相爱,随着他对把宏宇抓在手里这件事越来越有了实感,他也开始想自己。他开始意识到,虽然死亡的黑暗令人平静,但能活着真的很好。

因为宏宇那么好啊。他在宏峰的生活里熠熠闪光,从小到大,那么多美好的记忆里都有他。关宏峰第一次爱上谁,第一次和谁做爱,第一次牵手、接吻,探索自我的欲望,到现在这么多年,宏宇居然还回到了他身边,甚至更好。生活厚待他,他辜负过人,伤害过人,流血流泪,伤痕累累,也逃不脱黑暗,但还能有希望,还能救人、助人,还能爱人,也能被爱,最后还能和最初爱上也最不可能在一起的对象这样相处,去想一想共有的未来,已经承蒙上天垂怜。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关宏宇回去继续做他的物流,但关宏峰因为伪造物证回不去支队。他倒也不担心,几桩大案令他声名鹊起,全国的公安系统都邀请他作为顾问参与疑案调查,时不时还回学校讲个学,倒是比之前更忙了。宏宇需要重整旗鼓,生意上事也多,两个人都经常出差,聚少离多,搞得每次能在一起宏宇都缠着他不放,走的时候都肝肠寸断。每一次分离都是一次思念的曲线重建,关宏峰自己都吃惊,仿佛每一次见面都像重新爱上他,层层叠叠,如泉涌水,深度早已超过了他的想象。

关饕餮快四岁时高亚楠再婚了,对方是她以前的学弟,从读书时就默默暗恋着她。关宏宇在她婚前见过她未婚夫一次,宏峰出差没去,据高亚楠反馈“狠狠地威胁了一顿然后忽然就哥俩好地去喝酒了”,宏宇喝得烂醉而归,打电话给宏峰哭了一整个小时,说话颠三倒四,换着花样说了三十几次我爱你。宏峰第二天赶了最早一班飞机飞回来,他弟还倒床上宿醉没醒,宏峰把他拎起来喂了他两颗阿司匹林,灌了一大杯水,然后对他说我也爱你。把关宏宇生生吓醒了。

婚礼当天只有宏峰去了。关饕餮做了小花童,高亚楠打扮得非常美,笑得特别甜,新郎在说结婚誓词的时候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高亚楠眼含热泪地答应了,新人拥吻在一起,所有人都在热烈鼓掌叫好。

半个长丰支队的人都在,几乎变成了他们的家庭聚会。周巡喝高了,勾着关宏峰的肩说老关,我是不是真没可能吃上你的喜酒了?你看连周舒桐都找男朋友了,这长丰支队最后还是剩下我们俩老光棍啊……关宏峰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手拨开说你我不清楚,我可是有家的人。周巡哎哎大叫你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吧,有家没室顶什么用?看看人家高亚楠,有情人终成眷属,风风光光嫁了,你那谁怎么办,藏着掖着一辈子啊?

眼见他说话越来越没数,关宏峰转了个话题,灌了他一杯酒,把他支去找小汪的麻烦。

高亚楠和新郎来敬酒的时候关宏峰一饮而尽,高亚楠的眼睛亮闪闪的,趁别人都在灌新郎官时对关宏峰做了个口型“照顾好宏宇”,宏峰点了点头。

婚礼结束后关宏峰走了出来。他并不急着回家,让小汪把他送去了商业街,趁着光线明亮散了会儿步。津港的夜晚平静美丽,商家在放着大减价的广告,一家三口在逛街,小孩子吵闹着想买玩具,被妈妈蹲下来教育,老年夫妇走走停停,老太太想喝奶茶老先生就排在队伍里给她买,气定神闲,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因为男孩说了什么蠢话而被女孩笑着锤了一拳。

关宏峰看着这一切,他守护和深爱的和平。黑暗还在,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在人们走过的影子里。那是他的禁区,但在这样平凡又普通的夜里,这黑暗也祥和得仿佛不具有任何攻击力,只是在缓缓追逐着光线的脚步。

他下定了决心。


关宏峰回到家,一开门就闻到浓重的烟味,宏宇又在家里抽烟了。

他走过去,关宏宇倒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还拿着半截烟,看见他进门也只是抬一抬眼皮。关宏峰走过去开窗散气,回身把他那根烟拿走掐灭了。

“你怎么一回来就管我啊?”关宏宇没好气地说。宏峰闻到了不小的酒味。

“你又喝酒了?”他问。

“喝了。”关宏宇说,拧了拧脖子。宏峰看到茶几上放着好几个空罐。

“叫你少喝点……”宏峰开了口。

“我他妈想喝就喝,你少管我。”宏宇打断了他。

宏峰看了他一会儿。宏宇又伸手想点烟,被宏峰把打火机和烟都收走了。

“她今天很美。”宏峰说。关宏宇一声不吭。

“你女儿今天也很可爱。”关宏宇转过了头去。

“新郎很爱她。”关宏峰说,弯腰收拾宏宇的空酒罐,有一瓶还剩大半,他举起来咕嘟咕嘟地喝。宏宇抬头看向他。

“你或者我都没办法给她这样一场婚礼。”他喝完,把瓶子放下。

宏宇咬住了嘴唇,眼圈有点红。

关宏峰把瓶子扔进垃圾桶,他转过身来。“你如果后悔的话,现在去抢回来也来得及的。”

宏宇嗤笑了一声。“可能吗?再搞乱她的生活,不说他爸了,你就会打断我的腿。”

“不,我不会。”关宏峰说。“但你可能会错过接下来的一些事。”

关宏宇疑问地看他。关宏峰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然后面向宏宇,单膝跪地。

他听见宏宇一声短促的“操。”

他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弟的脸。他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盒。宏宇没声了。

“虽然这根本不能代表什么,毕竟国内也不可能承认……好吧世界上哪儿都不可能承认。毕竟你是我弟弟……但我想,或许你也希望以某种形式确定下来我们的关系……我没法常常陪你,但希望你知道,我人在外地也会常常想起你……当然这实际上确实也证明不了什么……”宏峰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在路上背了整整一路的词,到头来什么也说不出,只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心脏要跳出喉咙,脑袋嗡嗡作响,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紧张过,紧张到他都快昏倒了,他怎么还不说那句最关键的话?

“这是你第二次抢了我求婚的机会了。”宏宇打断了他。

关宏峰被他抢白,词儿全忘了,卡壳卡了好一会儿,才回他:“第一这不是求婚,第二大概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离婚。”

“……你自己意识到这两句话有多自相矛盾了吗?” 

关宏峰终于敢抬头看他,关宏宇已经从沙发上翻起身,正直直地看着他。也许是因为关宏宇也脸红得不行,可看起来也不打算动,关宏峰不得不鼓起自己所剩无几的勇气,把他重要的话说完:“关宏宇,你愿意作为我的另一半——兄弟和伴侣,和我共度余生吗?” 

关宏宇呆呆地看着他。宏峰正慌着,宏宇忽然又骂了一声“操。” 然后他大叫一声:“啊——————!!!”跳起来,围着屋子转了大半圈,上蹿下跳停不下来。

关宏峰不太明白他这是什么反应。

他还跪在那里,紧张得要死,关宏宇终于跳完了,一下跳过沙发,一个急刹,在他面前跪下来,捧着他的脸就亲,亲了他满脸口水,不得不把他推开。

“你太犯规了。”关宏宇说,手捧着宏峰的脸,激动得语无伦次,不住颤抖。“你怎么可以这样?太犯规了……我都定了晚宴、鲜花、度假……结果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宏峰愣了愣。“我做得又不对了?” 

“不不不,只是我害怕得都不敢问出口。”宏宇说。又重重亲了他一口。

“所以是Yes 吗?”宏峰迟疑地问。

“能给我个机会让我问你吗?”宏宇答,眼睛里泪光闪闪。“当然,当然,一千个Yes。你要想收回都没门儿。” 

他们俩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脸很红,眼睛都湿漉漉地发亮,手指碰到手指,嘴唇碰到嘴唇,心脏都跳得那样快那样响,扑通扑通,仿佛可以听到回音。


所以这就是他们的故事了。关宏峰依然繁忙,查起案来不要命,但他开始意识到家里有等他回去的人,未来还可以很漫长。黑暗虽然依然是他的禁区,但他并不害怕它,也不再沉迷它,毕竟在命定的死亡之前他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去认真生活,去希望、做梦与爱。

现实无非概率的叠加,并无真实的巧合。双生子从出生起的一模一样,经历了上帝的奇思妙想,成长出不同的命运轨迹,若是仔细地扫描他们的头脑沟回,会发现什么区别吗?环境会塑造这些细微的变化,相同的DNA也会产出表象的不同,但其核心总是一致的,那是塑造了每个人成为自己的基因。对双生子来说,那是永远与对方共振的灵魂与心。

生命即是欲望,生存是欲望,爱也是。有人挣扎求生,就有人作茧自缚,有人沉入深渊,就有人举着火把寻找,有人欲壑难填,就有人万死不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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